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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九 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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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白龙山的娘娘庙里,坐了一个年轻人。他骨相像萧恒,皮囊像秦灼。他坐于蒲团,用口舌的利器,向和尚弘斋剖解自己家族史的肌肉组织。

他说:很少有人知道,我有一个妹妹。也很少有人知道,她和秦灼的关系,构成了我们家庭的雏形。他们这种神圣关系的建立远早于血缘关系的产生。在我出生十一年前,也就是他遇到我父亲四年之前,秦灼身为禁.脔,苟延残喘。每个夜晚,破裂绫罗,撕碎绸缎。秦灼男人的身体被刻下那个时代专属于妓女的錾记,这也成为他穷尽一生都没有彻底洗刷干净的耻辱。在第一次被人掀到身下时,他听到梦幻之中,我妹妹哀哀的哭泣。他睁开眼睛,在禽兽倒竖的毛发和青森的獠牙后,看到窗中的月亮。月亮面无血色,如同少女额颊。月亮洒下光辉,如同少女柔荑。月亮的手抚过秦灼遍体伤痕,如同药泉,凉凉清清。在那刀剑般的器具将他捅杀之时,秦灼看到月亮从窗中扑落,坠到他身上。那月亮般的少女将他紧紧搂抱。我妹妹梦幻的手臂,成为他凄风苦雨岁月最坚实的依靠。

直到四年之后,他和我父亲相遇,我妹妹才真正在他面前展现形象。在他梦中,我从月亮中降落的妹妹貌若天仙,形胜神女。她在半梦半醒间伏在秦灼膝头,秦灼感到一股神圣的血脉涌动。那个夜晚,他用月亮作为我妹妹的名字。哪怕他和我父亲相好之后,也没有怀疑过一刻,他会有一个女儿。这也成为他坚信自己和我父亲注定分手的铁证。

但在秦灼第一次怀孕初期,男身孕子的冲击和耻辱压倒一切,他像忘记能和我父亲有一个孩子的冀望一样,把我妹妹抛之脑后,全心拔除肚里的祸根。在他最意志坚定的夜晚,我妹妹再度出现了。

我妹妹第一次在梦中对他哭泣。秦灼看到,她脸色惨白,像把鲜血抽干。纱衣尽红,像被鲜血浸泡。她看到秦灼的那一刻,瑟瑟发抖,涟涟珠泪。她苦苦哀求:不要,阿耶,求求你,不要……

一声阿耶,粉碎了秦灼的铁石心肠。他叫道,皎皎。他进一步,我妹妹退一步。他张臂把我妹妹抱在怀中,一瞬间,我妹妹身形烟然。

我相信这一刻,秦灼感受到一股撕裂的痛苦,从我妹妹施以重创的他的心脏和我竭力扎根的他的腹腔里同时传导而出。他四处奔跑,追寻月亮。随着他的脚步,黑暗渐渐明亮。他脚下,山崖起伏,山涧涛涛,他在白龙山巅,看到一个孩子的影子。月光中,那孩子身形模糊,似乎随时烟消云散。

他怕将它惊动,不敢靠近。那孩子转身,叫他,阿耶。

那是一声性别并不明显的、娇嫩的、孩童的声音。那一声第一次让秦灼对腹中的恶果产生实感。他第一次抚摸腹部,在梦中,感受到大得吓人的心跳般的颤动。这一刻,他为自己的罪行忏悔。他只想把这个孩子从悬崖边抱下来,只要能救下它,哪怕要付出更沉重的代价……

他飞快冲上去,抱住那孩子小小软软的身体,像抱住自己的胳膊腿一样。他低头要看那孩子的脸,突然之间,白龙山脊背抖擞,地动山摇。秦灼站立不得,混乱之中,双臂一推,那孩子向后一栽,被他推下山崖。像一颗流星。像废血流出他的腹腔。

秦灼扑倒悬崖边,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他在自己痛苦的回声中,听到那孩子绝望的祈求。

她——他——它在坠落中哭喊,阿耶,阿耶,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秦灼惨叫一声弹坐起来,摆脱梦境,看到窗外的月亮。一瞬间,他眼泪淋淋,放声痛哭。

他伏在榻上,尽可能把自己蜷缩起来,他感觉腹部深处有什么突突跳着,跳得像一条生命、一颗心脏、一个崭新的他自己。

对面,光明神的紫铜眼珠盯着他。

这一刻,秦灼重新问自己,要杀吗?

他神思混沌,忽然叫了声:“阿耶。”

像找到指引,秦灼连声喊着,阿耶,阿耶,阿耶。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杀它?我怎么能杀它?我是个男人,怎么能忍受这种屈辱。可如果我都觉得它是屈辱,它真的能活着吗?阿耶,如果是你,你会杀死我吗?

光明王,父亲,是我的罪过,是我的业障,为什么要报应在孩子身上?您饶恕我吧。别叫我杀他,别叫我生他,叫这成一场梦。梦醒了。我在虔诚地等待梦醒。我的父亲,我的神王,我的君主我的供奉,我的光明,您饶恕我吧,您惩罚我吧。

别牵连孩子啊。

和尚弘斋打断:这个夜晚,是你能够存活的关键。

年轻人说,是,这是秦灼第一次产生动摇。我慈悲的妹妹为我打了一场配合。她让秦灼以为,他腹中孕育的是她的胚胎。他把我这棵罪恶的毒苗当成了我妹妹圣洁的种子。

他仰面看向庙外,一轮明月皎洁。

***

那夜之后,秦灼没有再主动提及落胎之事,自然,这件事萧恒无从得知。这段时间,萧恒回报了秦灼所希望的冷酷,二人少有交集,私下没有再见过一面。因假死一事,登基大典未能如期举行,只能重新挑选吉时,司天台左挑右选,定到八月二十。

在此之前,先要过中秋。

这天是秦灼的生日。

八月十五,秦灼推脱疲惫,并不见客,由秦温吉弄来一院子的灯笼完事。

有之前在南秦的排场,陈子元总觉得寒酸,说:“当年大王出生,文公大喜,在仲秋燃灯满城,君民同乐。大王继位后更别提了,第一个千秋节,本该和年节一样热闹。现在冷冷清清,像什么样子?”

秦温吉指挥人挂灯笼,冷声道:“客居京中,当然得看人家眼色行事。这位新天子还没登基就立了规矩,每个节庆的用度一分一厘扣得精细。在这个节骨眼开罪他,不给人家送过脖子砍吗?”

陈子元咕哝:“哪是快登基才立的。”

秦温吉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他这抠门德性,哪是现在才有的。今年送的东西倒规规矩矩,但都是肃帝怀帝库房的老东西,这小子是一点闲钱不肯出。之前在潮州,他连中秋的灯会都禁了,咱们能说什么?”

秦灼打断:“那是刚打完仗,饭都吃不上,还点着灯玩?闹呢?”

秦温吉看他一眼,懒得出声。

那年萧恒禁止仲秋灯会,南秦部下怨言颇多。但击退西琼后,潮州重返赤贫阶段,纵使是秦灼生日,萧恒也咬死没有开一条口子。

秦灼并不生气,为私他体谅萧恒,为公他也认可萧恒的决定。以私害公,是为昏庸。他反倒有点欣慰,自己没有瞧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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