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跪在对面挽住裴公海,静静道:“老师,您是心疼我,我知道。可您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妾妃’的吗?”
外面一声惊雷。
喜堂里宾客尽散,门窗俱开,风鼓得帷幔如女鬼。秦温吉刀丢在脚边,端一只空酒樽望向门外。
陈子元提酒壶走来,听她喃喃道:“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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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灼眼睛眨了一下,自己慢慢站起,背身立在灯火里,口气舒缓:“梁肃帝元和十年,我十四岁的生辰夜,没听老师临行前的劝告,准备敬秦善一杯毒酒一了百了。结果叫人卖了,来贺的淮南侯叫住我……您知道,我并非怕死之人。”
他眼望向窗外,像看见多年前的雨夜。他自甘落进浊淖里,沾了一身泥。
“但他拿温吉要挟我,带我去看我准备送温吉出秦的马车。”秦灼语含笑意,自己倒了杯酒,“老师,我怕呀,我怕得要死。我那时候伤了腿脚,行动不利索,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那晚一场大雨下到天明,他天明从我的内寝出去,里面也得叫侍人收拾。在那之后,我烧了整整两日。我那时候就知道都怎么说我。”
他转头与裴公海对视,“可老师,温吉活下来了。”
裴公海泣不成声。
“再往后四年,我熬到把腿接好,淮南、魏君、羌君,他们的父子和兄弟,妻女和姐妹,都和我睡过。淮南还比我以南北名妓,我都清楚。但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招兵买马、筹资进账,我要瞒着秦善,只能靠这些人。”
他缓慢地喝了口酒,“老师,史笔会怎么书写我,死后会怎么追谥我,我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学生,也想成君子气节,学荆轲,效聂政,刺逆贼,报父仇,纵使身死,流芳百世。”
酒喝了一半,秦灼笑了一下。
“但我先得活。”
碎首易,忍辱难。赴死易,苟活难。
但还是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任人作践?你为什么不去死?
四年里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他椎心泣血地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为什么,不去死?
秦灼是胜利者,但历史无法完全由胜利者书写。他的忍辱含垢是史笔无法粉饰的。暴雨从他十四岁就开始下,什么都洗不掉,该脏的还是脏。
秦灼说到这里僵了一下,“元和十四年,秦善决意清除我,我带着子元连夜北上,雪夜遇狼。”
他眼睛一亮,忽地笑道:“狼带我遇见了他。”
裴公海重重叩首,痛哭道:“殿下啊。”
秦灼一时无言。他望着暴雨倾盆,双眼干涩,但话至此处,忽然如同枯井冒泉,涌出两行眼泪。
他喃喃道:“我们不像您想的那样。君臣如文王周公、昭烈武侯,俦侣如生当夜奔、死能还魂,他们有的我们都有。他的儿子,温吉扣下的梁太子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老师,他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们之间,现在跟阿耶阿娘一样了。”
***
白虎台东殿是秦温吉大婚的洞房,红烛已烧起来了。她摘了冠子坐在榻上,隔一只案几,秦灼坐在对面给她剥荔枝。
外头雨声如泼,但秦温吉还是听见他说:“阿双刚刚说,阿玠找到了,还是在我屋里睡着。”
秦温吉并没有送走他。
南地荔枝清甜,皮又薄又脆,一不小心就会伤到果肉。秦灼剥得仔细,指甲像沾了血,“梁皇帝赐婚仪,在场还有梁地使臣。故意在婚宴发作,就是给梁使看,你在给萧重光下马威。你要他亲自来一趟。”
秦温吉不说话。
秦灼将荔枝剥出来,放在她手边的金盏里,轻叹说:“温吉,这些你可以直接给我说。他是阿玠的父亲,但你是我妹妹。人这一辈子就成一次亲,你和子元这么多年,不容易。”
秦温吉只是吃荔枝。她缓慢又咬牙切齿地咀嚼,像猎食的白虎。
秦灼没再说什么,擦了擦双手站起身,临走前道:“你给阿玠挑的乳母奶水很好,他很喜欢。”
他走到门口,像在阴影里和人对视一眼。接着将自己关到殿外,和瓢泼大雨一起。
秦温吉讨厌下雨。
一阵不重的脚步声响起,蜡烛烧完前,新郎的虎头金翅靴从她面前停下。
秦温吉没抬头,扭头将荔枝核一吐,十分无谓地说:“安置吧。”
陈子元没有再上前。他将刀从腰间解下,搁在案上,在秦温吉面前撩袍跪下,只道:“臣罪丘山。”
哐地一声。
陈子元抬头,见她将自己腰刀拽下来,和陈子元的一块扔在榻角。她有些烦躁,直接将上衣扯开,衣袍袒至腰间。雪白肌肤上,两串缠臂金如蛇,胸间一串黄金项链似太阳。
秦温吉将两腿跨开,敞向陈子元说:“你爱干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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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太子遭扣押、秦政君谋逆一事,梁使臣紧赶慢赶,只用半月便快马传入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