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再没有踏足过白虎台一步。
朝不保夕之际,这不过芝麻大点的小事。秦灼也无暇思索他是不齿,还是不忍。
自此之后,秦晟再未出席过他的生辰宴,不过他的宾客渐渐多了,从座上到榻上,如鲫过江,络绎不绝。既如此,少一个秦晟也不打紧。
只是再没有人给他点过灯,不论一盏,还是一城。
秦灼再见秦晟已是元和十四年,他赶赴羌地之前,也是秦晟投军之前。
宫门下桐花团簇,二人一坐一立,默然相对。
许久,秦晟说:“我要走了。”
秦灼没有多问,只含笑道:“保重。”
此去路远山重。
……
这次轮到秦灼站起来了。
他撞了撞秦晟未动的酒杯,举盏饮尽,像无情,又像饱含感情,再次说了一句:“保重。”
秦灼放下酒杯,大步出门。
陈子元已坐在他房中等候,见他回来忙迎上去,“怎么样?”
秦灼叹道:“痴人。”
陈子元讶然道:“他真要回去?明知他那个爹……?”
秦灼一摊手,坐下道:“叫咱们的人盯紧王城,有大动作。”
陈子元想不明白,“殿下,你真放他走?秦晟他爹虽是个王八,却是个老子王八儿好汉。他这次和咱们交手,多少也看出些内情,放他回去秦善岂不是如虎添翼吗!”
秦灼轻声一笑:“我和秦晟讲过,不管他是生是死是逃是反,都不会阻挠我的计划,并不是诓他。不论他结局如何,都是资我。”
他目光幽深,语气却仍带笑:“只说他这次回去,秦善心里不会犯嘀咕吗?秦晟一个手下败将,我不杀他则已,竟还摆宴三日、毫发无损地送他回城,秦善会不会觉得他和我沆瀣一气内外勾结?何况,还有落日弓一事。”
秦灼唏嘘:“等他回去,秦善怎么都要杀他,他要么引颈受戮要么竖立反旗。他反,我便能坐收渔利;他若受死……待群情激奋之时,我这个正统堂兄,就能讨伐他残暴不仁的君父,为一位正直枉死的公子报仇雪恨了。”
陈子元半晌无言,秦灼也没了表情,淡声道:“怎么,有问题?”
陈子元欲言又止,终究叹道:“殿下,我不是向着他说话。他是你兄弟,待你又没差过礼数,我是怕你自己过不去。”
“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秦灼无比冷酷,“就算有,也是你。”
陈子元说不出话。
秦灼笑道:“更没什么过不去的。这么多年这么多霉头都过来了,还怕一个无所谓之人,一桩无所谓之事吗?”
陈子元一时鼻酸,被秦灼捏了捏后颈,那人笑道:“成了,空着肚子吃了酒,胃里不太好受。你叫他们给我煮完馎饦,吃完喊那哥几个来,咱们合计合计之后的事。”
陈子元立刻回魂,一壁要叫人煮饭一壁从柜上找,“连点垫巴的糕点都没有……怎么还给你送荔枝,你不是吃不得荔枝吗?”
秦灼看向那只金盏,红茸满盈,秀丽可爱。他笑道:“我小时候爱吃。我阿耶讣闻传来时,我就在吃荔枝。自那之后,但吃荔枝就作呕。这件事我和谁都没讲过。估摸他们瞧秦晟常给我送,这果子的确也在时季,就每日摆上来。”
陈子元不知怎么,突然脱口道:“萧重光却知道。”
秦灼一怔。
还真是。
潮州粮荒暂缓后,经济也要恢复,应季的果子也有人买卖。当地的荔枝虽不如南秦甘甜,但在夏天也是清新爽口。依约是二人夹缠不清时,萧恒买回来一次,阿双洗好摆了盏送上来,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说完话,萧恒就走了。
自那之后他就只买柑橘,再没有买过荔枝。
秦灼知道不能拿秦晟和萧恒比,根本不是一个事。可他心里清楚,秦晟虽冷言冷语,到底还有些关切他。秦晟真的没有变过,什么都写在眼睛底。
但萧恒不一样。
萧恒关切你甚至不会叫你“知道”,但和他在一块,就是那么好。
明明身在故乡,却蓦地生起一股置身异乡之感。
秦灼忽然很想萧恒,很想。
陈子元见他拈一粒荔枝陷入沉思,直觉有什么大事发生。是有关秦晟的安排尚有不妥之处,还是苏明埃的后续有些棘手?难不成是这荔枝有毒?每日都送,恐怕这下毒之人蓄谋已久……
突然,秦灼叫道:“子元。”
陈子元一个激灵,“卑职在!”
“准备纸笔,”秦灼说,“我要写信。”
陈子元一想,也是,如今温吉尚在途中,裴公也还没有前来会合,后方如何安排,商榷之处颇多。
他正要问寄往何处,便见他家殿下抬指蹭了蹭鼻子,又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隐秘些,送去松山。别叫温吉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