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丛芳直至深夜才赶回公廨,斗篷卸下,这位松山长史俨然淋成落汤鸡。他却喜形于色,“恒逆丢卸粮食足有两万石,下官已再设粥棚为百姓发放,加上之前的粮草,可暂解数日之困!”
他向一人揖手,“仰赖青公料事如神,小郑将军英明神武。”
郦丛芳所拜方向,郑素未着甲胄,将一把檀弓放下,也对他抱拳,“郦长史过誉。”
他神色淡淡,郦丛芳却不由想起今日他快马逐赶之状。
大雨倾盆,万马如洪。
雨汽蒸腾里,甲胄燎起一层白雾气焰,这位少年将军浑身戾气便如实化。他在极速蹄声中振臂摘弓,冲一个青衣背影引弓及彀——
听闻小郑与李寒曾是同门,便有情谊;后来李寒叛离青门,二人便结下仇怨;如此本该恨之入骨,但传闻李寒险些命殒宫中,又是小郑出手相援;按理说应当已经冰释前嫌,这次郑素偏又射出这样狠毒的一箭。
“青门与李寒早已恩断义绝。”郑素似乎察他所想,“不然陛下也不会叫我舅甥赶赴松山。”
郦丛芳忙道:“是,若非青公,只怕满朝都猜不出李寒竟会让大军撤出潮州,直奔松山。更别说叫许狄二帅十万大军做幌子——这样一招险棋,也是青公预先想好的?”
郑素请他入座,自己也在弓架旁坐下,“李寒精明,凡空子无有不钻。十万大军若一举南下,所费时日颇多,这段时间他不会干坐着,肯定要‘抢占先机’。只有做这个‘人和’出来,他才会当机立断,鼓动萧恒进军松山。”
郦丛芳道:“不瞒将军说,青公说萧恒大军不日南下,下官就日日忧心。得知青公只率数千部众快马赶来,心中也犯过嘀咕。却不料萧恒果真不曾强取,而是以恩相买,与青公所言不差分毫。”
郑素道:“萧恒起家,就是一个人望当先,若直接率兵攻占松山,便是给出一个残暴不仁的话柄。更何况,他还有那么一个军师。”
他一句话戛然而止,郦丛芳从他脸上却看不出分毫异样,又想起一事,“下官还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长史请讲。”
“萧恒和下官约定,先分两次送一万石粮食,显然要打探城中虚实,下官也就以为这两次之后他才会率军入城。青公却在他第二次运粮前就命人埋伏,竟……”
竟还料得分毫不差。
郑素笑一笑:“依长史之意,若擒萧恒,何时是最佳时机?”
“当然是一万石粮运完之后,他入关之时。”
“的确,但萧恒的幕僚是李渡白。咱们都明白的道理,这厮能想不通吗?”
郑素冷笑一声:“李寒其人最过狡诈。他明着用一万石粮食打探两遭,让长史觉得他预备二次分粮之后便叫萧恒入关,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长史想想,如果想要在萧恒入城时将其一举拿下,前两次粮食入城一定不能有半分异常,才能叫他放下心中戒备。那这两次运粮之时才是最安全的进城之机。但李寒谨慎,第一回肯定要进城看个虚实。第一回未知风险,第三回定藏弓箭,只有第二次风险最小。所以他才会立时变卦,突然让萧恒在今日迳入城关。”
如此缜密心计。
郦丛芳听他剖析完毕,冷汗吓出一身,“若非青公快马带粮及时赶到……胜负岂非早已翻转!”
“论胜负为时过早。”郑素道,“我虽未同萧恒交过手,但他军中事迹却早有耳闻。此人征战骁勇,城府深沉,是当世难逢的将才。至于李寒……竖子更是刁钻刻薄,和他对弈绝非易事。”
郦丛芳道:“好在许帅十万大军就要到了,荡平逆贼,不过翻覆之间。”
援军马上赶到,胜算何止倍增。
但郦丛芳却觉得,郑素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斟酌片刻,往窗外看看,“雨下大了,青公还在城中清点造册,下官请他回来歇息吧。”
郑素道:“家舅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他不亲眼瞧瞧,定然不会放心。叫我陪长史坐,就是要解长史之惑,我的话就是他的话。”
“下官岂有质疑青公之意?如此大恩,松山上下非死不能报!”郦丛芳苦笑道,“不瞒将军讲,松山断粮足有月余,木头都沤烂了,吃都吃不得。使君不在,下官几次三番向朝廷请求赈济,皆被搪塞下来,说下官是越权办事,不肯受理……”
郦丛芳深吸口气:“下官本以为要率满城百姓活活饿死,没想到、没想到竟等来青公的赈济之粮!”
“赈济”二字一出,郑素目光骤暗。
郦丛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尚未知觉,拂面叹道:“要是没有青公的粮食,萧恒再以粮相挟,下官真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决断。或者他率兵围城,叫满城百姓活活饿死……”
“他不会。”
郑素道:“他是从潮州出来的人。”
郦丛芳一时默然。
郑素看向那把长弓,“其实家舅亦有遗策之处。”
“我们以为萧恒只是用粮食叩开关门,不料他要取松山是真,要捐粮救人亦是真。”
窗外夜雨骤紧,郑素语气终于有所松动:“是个好的,只可惜。”
他没再说下去。
***
萧恒营帐中灯火昏暗。
梅道然快步赶入帐中,看了看李寒,还是对萧恒道:“打听清楚了,的确是青公。”
他又唏嘘:“我说呢,青公舅甥助军师逃脱长安,这么一桩大过皇帝竟没有问罪,原来是好钢用刀刃,派来将功赎罪了。”
“未必是坏事。”李寒神色已然平复,“知己知彼,总比一个全然陌生的对手要好些。”
他见萧恒仍蹙额不语,问:“将军怎么想?”
萧恒道:“青公并非徇私之人,亦非贪生之辈,当初他肯叫郑素接应送你出宫,说明他认可你所行之事。如今却又肯率军坐镇……”
他和李寒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