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能够起身后,先叫李寒来,代他给秦灼回信。
梅道然本指望李寒来了,给萧恒讲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结果忘了这两人臭味相投,萧恒走上谋逆的路,还少不了这位军师点化。
见李寒一副雷打不惊的样子,梅道然急道:“万乘之尊不涉险呢?他现在可是奔着长安去的,就得做好这个打算!”
但萧恒要做皇帝的目的是废皇帝。
李寒忍住闭嘴,将代写的信交给萧恒看一遍。
萧恒接过,道:“仿我这手草字,渡白辛苦。”
李寒笑道:“到底不是将军亲笔,少公又细致,只怕会生疑。”
萧恒握信的双手一顿,“再将些东西一起送回去,我箱子底……”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骤然掀帐声打断。郦丛芳都来不及带障面,自外匆匆赶来,对他双手一拱,“萧将军,朝廷派来了赈济钦差。”
李寒问:“多少人?”
“不多,不过十数人。”
“持节?”
郦丛芳脸色灰白,“持节钺。”
那就是手握专杀之权。
李寒笑道:“有道兔死狗烹,这瘟疫之兔尚傍地而走,圣天子就急着要将军下锅做羹了。哎,郦长史,这不是正合阁下之意,何必如此愁眉苦脸?”
郦丛芳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垂首道:“李郎羞煞我也!萧将军……无论如何都是松山的恩人,我已背信弃义过一次,安能再度恩将仇报?”
萧恒从床上坐起来,“不谈这些虚的了。请问长史,天使何人?”
“说是将军故人,也是李郎故人。”郦丛芳道,“是范汝晖大将军举荐,麾下金吾卫中郎将杜宇将军。”
杜宇曾经投身岐王麾下,而萧伯如登基后却没有清算他,想必是他的上峰范汝晖一力保全之故。这么看来,范汝晖的确颇得圣意。
“是要去见。”萧恒见郦丛芳面色不佳,问:“还有别的问题?”
郦丛芳苦笑道:“回禀将军,天使一来,咱们回乡丁忧的使君也马不停蹄回来了。”
倪端辅也到了。
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正好,我也有事请教。”
郦丛芳再举袖一揖,便要转身退下,李寒忽叫一声:“长史。”
他只说一句:“从青羊坝决堤到天使前来,不过短短半月。”
郦丛芳背影一僵,佝身走出帐外。
梅道然扶萧恒靠在行军榻上,“军师,你的意思是,有人给朝廷通风报信?”
“救灾之事,当然要向上呈奏,这是情理之中。”李寒叹口气,“皇帝提防萧将军,可以半月派来一位手持生杀之权的特使。而松山累月求粮,朝廷却没有回复一次。”
梅道然想不通,“但松山粮荒时咱们还没有进军,皇帝没理由饿死一地百姓啊?”
“不是皇帝,是蠹虫。”李寒望向帐外,“皇帝就算拨款拨粮,朝野官僚层层盘剥,落到百姓手中一粒米也不剩。皇帝是个有志向有手腕的女人,或许也有澄清吏治的抱负,但至少现在看来,她并没有清理这些尸位素餐者的能力。她很会制衡,但民生之事不能通过制衡解决。”
“先不讲这些。”梅道然急道,“他这个身体,怎么去见杜宇?朝廷但凡看出他有半点不妥,不就是授人以柄叫他们立刻动手吗?”
李寒沉吟片刻,“那就等。”
“等?”
“杜宇秉承圣命,急的是他不是我们。”李寒道,“等他先动。”
***
杜宇那边传来消息已经入夜。
军帐中,李寒放下手中粮草明细,看向郦丛芳,“杜宇先要见我?”
郦丛芳点头,“是,杜将军已屏退众人。”
李寒道:“将军近况如何,没有泄露出去吧。”
郦丛芳忙道:“在下用项上人头担保,一直守口如瓶。”
李寒搁下簿子振衣起身,“既如此,我先去一趟,也算投石问路。”
他扭头,见萧恒眉头深锁,梅道然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由笑道:“将军放心,杜宇不会把我怎样。我不过将军帐下区区一牛马走,他拿我开刀并不值当,相反还会授人以柄。这次要见我,只怕是摸不清将军底细,要拿我探探口风。”
李寒素来心有成算,萧恒沉思片刻,仍嘱咐道:“一旦生变,先保全自己。”
李寒一口应下,由郦丛芳引去杜宇军帐。
夜中仍有雾气,笼在半空,连星星都映作蓝紫色的辉光。帐子近在眼前,里面突然走出个人,郦丛芳已躬身揖手,“使君。”
李寒心中一动。
这就是倪端辅。
倪端辅至多不过三十五岁,未着官服着便袍,向郦丛芳微微颔首,正要走。李寒突然开口:“倪使君。”
他盯着倪端辅眼睛,举手一抬,“久仰大名。”
倪端辅双眼一眯,旋即还礼笑道:“李郎过奖。”
倪端辅远去后,李寒将手中灯笼交给郦丛芳,打帐而入。
帐中灯火明亮,杜宇未着甲胄,凭案坐着,皇帝御赐的节钺立在身后。他往两只盏中倒酒,“李郎甭客气,坐。”
李寒也不推辞,从他对面整衣坐下。杜宇将一盏酒递给他,道:“李郎虽与舍弟是同窗,但咱俩实打实的照面,这还是头一次。”
李寒接过酒盏向他一举,“将军英姿,在下仰慕多时。”
杜宇见他竟举酒就吃,诧然问:“你不怕我这酒中有毒?”
李寒道:“将军若要杀我,何止区区一酒水?将军若不杀我,不过区区一酒水矣。”
杜宇哈哈笑道:“是个有胆识的,我再敬李郎一杯!”
二人相对饮尽,李寒放下酒盏,“如今灾后事宜繁琐,将军不妨开门见山。”
杜宇说:“李郎应该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李寒颔首,“名为赈济,暗藏杀心。”
杜宇素来听闻他胆大妄言,但第一次直面锋芒,多少有些吃惊。他端详李寒一会,道:“萧恒割据地方,已竖反旗。李郎,你熟知大梁律法,附逆是何等九族尽诛的大罪,就算他做成你也分不着一杯羹。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李寒摇头轻笑。
杜宇皱眉问:“你笑什么?”
“我笑萧将军看人看得准。”李寒道,“将军同我讲过京中同僚,说杜宇将军极奉主命,同时心里有点小盘算。但输在贵族出身,看事看物太过简单,所以想使心计反会叫人计算。”
杜宇道:“你说我蠢。”
李寒摊手,“我可没说。只是将军,我和萧将军早是一条贼船同生共死,您现在挑拨,有些太晚。再者,李寒亲缘寡淡,九族之中独我一人而已,我么,诚然想尽力而活,但事到临头,也不是那么怕死。”
杜宇看他一会,道:“你就不怕陛下做个添头,九族之上,诛你十族。”
加上师门,正是十族。
灯火之下,李寒任何细微表情都躲不过杜宇眼睛,他以为一定能在李寒脸上瞧出破绽,然而李寒却置若罔闻,手指轻轻揩过杯沿,眼中仍有笑意,“我已与青门决裂,背师之徒,何来十族?”
杜宇道:“陛下真有诛你的心,还会顾你这开脱之辞?”
李寒道:“皇帝若将我仍算作青门中人,要诛,便要从青公诛起。青公虽远离中枢,但到底是先帝旧臣,门生故吏遍天下,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的同门么,不说别的,只怕皇帝就不敢擅动小郑这位崤北军权的实际掌权人。要夷我的十族,皇帝岂非自掘坟墓?杜将军,我和令弟,也是师出一门。”
杜宇脸色发青,这次李寒拿起酒壶,给他满一杯酒,“言语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杜宇缓和一下语气,劝道:“李郎,你及时退步抽身,我还能力陈陛下叫你戴罪立功留一条性命。你就算为你的亲朋好友着想,阿筠眼睁睁看着张霁掉了脑袋,他再救不回你,你要他下半辈子再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