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秋并没理会张椿的话,独自推着轮舆,压着青砖,驶向了城门。
张椿在他身后,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单薄而又似乎毫无畏惧的背影逐渐走远。
从城内上城楼的路是一段长而陡峭的石梯。
喻秋从轮舆上下来,试着让脚掌去接触大地,可就在身体离开座椅的那一刹,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了阶梯上。
他拖着两条断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
越往上爬,城墙外将士们的声音就愈发剧烈,刀枪剑戟撞击大地,响动从砖石台阶直接传到了喻秋心脏。
当了四年废人,他第一次感觉到,他还活着。
最终,喻秋还是跳下城楼,追随外祖父而去了。
“阿秋,你还好吧?”
——高廓的声音将喻秋拉回现实。
相隔两世,再见高廓这张脸,喻秋心中难以避免地生出恶寒,但也有许多庆幸。
如今是景和一年,大雪之日。
他大错已经酿成,外祖父被流放去了苗疆。但是外祖父还没死,他也没帮高廓偷兵符。
一切,都还来得及!
喻秋穿得少,坐在硬床板上,身子有些发僵。
高廓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目光下移,看到了那沾着血迹的衣裳。
同为读书人,高廓知道喻秋挨了这一刀,从此往后再与建功立业无缘。想到这一层,他不觉红了眼眶,快步走过去,在喻秋身边坐下。
喻秋注意到高廓的眼神,知道高廓一定以为他是真被动了刑。但这世上如今无人知晓,他重生醒来时,明明还完好无损,但刀子匠却以为一切已经结束。
他不知道这中间哪里出了差错,但老天爷终于站在了他这边一次。
“阿秋,你受苦了。”高廓心疼道。
他眼前的人依然还是那样清丽出尘,在这样一场身心灵折磨之后,病痛与虚弱平添了几分叫人遐想联翩的韵味。
他情不自禁想伸手安抚喻秋,却被喻秋躲开。
高廓忙道:“阿秋,如今朝中盯着你外祖父的眼线众多,我不好将你带走。但你放心,我在东厂还有些人脉,我已同厂公为你请到一闲职,你人在东厂,我才方便照拂。”
见喻秋不答话,高廓继续畅想今后。
“阿秋,我还给你备了补药,但想着拎来太过招摇,等东厂的人接走你,我再差人给你送去。东厂的人不知你我关系,新进厂的小太监可能会受些欺负,但阿秋放心,我不会叫你委屈太久的。”
就在高廓以为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时,却不想喻秋忽然道:“若我一日委屈,都不肯受呢?”
***
与此同时,安王府。
楚云空醒来时,正躺在床上。
护卫剑风守在他床侧,见侯爷醒来,剑风欣喜道:“大帅,你可终于醒了!”
楚云空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
剑风答:“差不多有三天了吧,一直叫不醒,大夫也来看过了,查不出原因。您要是再不醒,我都打算背您去山里请神医了!”
楚云空却忽然问:“现在什么年份?”
剑风这下被问懵了:“您……这是糊涂了?景和一年啊,新帝登基,把咱们召回了京城,还封了您王爷。”
楚云空紧接着问:“今日是何日?”
剑风答:“今日……是大雪。”
剑风不明白大帅的表情为何忽然变得那样叫人捉摸不透:“大帅……”
上一世,平定叛军后,楚云空怀抱着喻秋尸身回到安王府。
他披着浸透鲜血的战袍,一步步走回了王府内院。
无人知晓,八年前去边疆时的他,是怎样的心灰意冷。
八年前,太子楚麟祺忽然暴毙宫中,不久公主楚槿宜也莫名失踪,二皇子楚泰染上怪病,难以下床。整个皇室,只楚云空一人活蹦乱跳。
跟从小到大每一次一样,父皇听信了钦天监的话,以为是他不祥。
先太子楚麟祺长楚云空十一岁,他自小是被楚麟祺带大。长兄如父,楚麟祺病逝之事对他已是不小的打击,不久,他又被父皇以不祥之身为由,送往边疆。
十六岁的少年身边无亲无故,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战场上舍命厮杀,挣扎在被反复抛弃的绝望里。
边疆五载,度日如年。
回京后,高廓竟将喻秋送入他房中,还明示暗示了他许多不堪入耳之言。
但是能再见到喻秋,是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彩。
可是喻秋来见他,竟只是为了偷走他的兵符。
他恨喻秋。更恨那个三年后又把人接回王府、悉心照料的自己。
楚云空将喻秋的尸身死死揽进怀中,目光落向了桌上那壶酒。
他知道高廓给了喻秋一包毒药,只是不知喻秋是否已经下进了酒里,只等他杀了高廓后,再替那人报仇。
楚云空垂眸,怀中之人面容倒是安详。
他知道这数月来,喻秋虽待在他身边,心却只在另一人身上。他得不到心,便只能要人。
可现在,人没了。他忽然很想赌一把。赌赌看,他到底将喻秋这颗心捂热几分。
大雪不知何时再次飘落。
飞雪如絮,吹散了末路英雄的狂笑。
楚云空饮尽壶中酒,一滴不剩。
只是他不会料到,他竟又重生了。
且又重生在了这大雪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