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回到家中、入自己的房间躺下后,叫了袖云来陪着说说话。
“今日我在素菜馆头痛昏阙、吃了有名神医华世安的药才恢复神智。头痛虽有所减轻,心中的积闷感却迟迟不散,还有这身子亦是内冷外热,交替的难受。袖云你说,宾客来贺之日,我该不该饮酒?”
“不该。”袖云应的明确,“公子以茶代酒就好。”
“酒方助兴,饮茶见静。”容若明了,“难得明府热闹非凡,我不饮酒说不过去。何况阿玛已经叫人去准备了顶级佳酿,我也不好扫阿玛的心意。”
“要不就让袖云去跟老爷说吧?袖云会仔细措辞,不会叫老爷‘兴尽而不知道公子苦’的。”
“好,明日你去说。”
“是。”
“我现在状态过得去,全靠华先生的药撑着。”容若指向床头柜上的药方子,“以后要是错失殿试,一想到阿玛失望的目光,心里就发慌……”
“这不是公子的错,只是老天爷想要公子有所历练,才这般对公子不公。不管后续公子的情况如何,袖云都会好好照顾、相守在侧的。”
“是啊,天有不公。”容若的眸子里流露出悲伤,“为了斗争寒疾,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结果非但没有见好,反而是年年益进,这般适得其反,就跟是我触犯了什么天条、遭了报应一般。”
袖云宽慰道:“公子如此,也许是在为天下的苦命人受过,等到功德圆满,自会否极泰来。”
容若自己看得开:“人生本就是苦行,有人修得福报,有人修得恶果,我纳兰容若修得菩提。所以:苦海行舟,无涯也有涯;彼岸不寻,可至亦不至。心释然矣。”
等到公子完全睡下,袖云熄灭了除床侧灯之外的明烛。
她回到公子身边,铺了个软蒲团席地坐下,就这般不舍得合眼地陪伴在侧。
*
会试的结果发表前日,康熙皇帝叫了明党的高士奇和索党的李光地一并去贡院跟进阅卷情况。
主考官蔡启僔和徐乾学当着高李二人的面,拆开了考卷的封条。
高李二人只见:明珠大人的长公子纳兰容若排在第一位,索额图大人的二公子格尔芬排在第三十五位。
蔡启僔道:“本官与徐大人是公平公正地判阅,纳兰公子之成绩,实至名归。其他考生的排名,也是经由诸位大人慎重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
李光地笑了笑,“蔡大人,这卷子是专人誊写后再外加密封姓名来判阅的,自然是认不出哪位考生的字迹,只是这才气和风格,一旦定型,就能叫人一读知谁。”
蔡启僔正色道:“李大人你要是对这次的结果存疑,可以将考卷交由皇上亲判。”
“皇上的心思本官还能不知道吗?”李光地单手扫过纳兰公子的文章,“蔡大人和徐大人顺了皇上的心思,加上这些日子以后废寝忘食的操劳,理应受到嘉奖才对。”
徐乾学道:“李大人你要是连皇上的眼光都信不过的话,大可以把我爱徒容若的卷子张贴到全国各地的学宫去,让天下的读书人去辨,辨我等有无错判、爱徒容若称不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才子。”
“徐大人何必这般护着自己的学生?”李光地抬眼,“图一个沾光?还是一路青云?”
徐乾学竟然坦直道:“如今本官还要什么面子?好一句:贞观一骂天下知!本官就是指望着爱徒容若给本官争口气,如何?”
李光地从喉咙里发出“哟~”的一声,漠然一笑,不言语。
高士奇问:“既然蔡大人和徐大人定夺了最后结果,那本官可否先去向明珠大人道个喜?”
“高大人你这叫什么话?”李光地冷问,“不是该将好消息先告诉皇上吗?”
“明珠大人知道了,就等于皇上知道了。”高士奇巧道,“本官可不是跑去明府说,而是在朝堂上说。”
“高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明珠大人马首是瞻啊!”
“彼此彼此,李大人你也是对索额图大人忠心耿耿。”
*
会试放榜当日。
报喜官领着一众队伍向明府而来。
明珠夫妇和长公子纳兰容若一并站在家门口等候佳音。
随着渐近的锣鼓声和唱和声,明府众人只见:
报喜官手捧金卷名册,一脸笑意,代替天子宣旨道:
“纳兰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文采斐然,见地出彩,工笔俊逸,朕择优录取为会试第一,赐会元称号。于五日后参加殿试,不得有误,钦此!”
容若跪地,高举双手,从报喜官手中接下了象征荣誉的金卷名册。
“纳兰性德叩谢天恩,叩谢师恩。”
“公子快快请起。”报喜官恭喜道。
“这回公子得了第一名,小吏听得:纳兰性德的考卷一点错都挑不出,包括万岁爷亲自命制的《四书五经》填空难题,也唯有纳兰性德一人全部正解。公子的文章就更不用说了,众考官都直言:一眼惊艳,再看叫绝,三看自愧弗如!”
“多谢差使大人赞叹,容若得‘会元’称号,心中喜悦。”
“天下同喜啊公子!”
“是,天下同喜。有劳差使大人来这一趟,过后还请差使大人体容若谢过皇上和贡院内的诸位大儒。”
“是,是,小吏一定照公子的意思回话。”报喜官忽然觉得肩膀被谁拍了一下,惊讶道,“……明珠大人客气。”
“不必惶恐,只当是辛苦费和本官的心意就是。”
报喜官这才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从明府管家的手中收下了一袋碎银子。
“本官也不多留你了,你且去向第二名的亚元和第三名的探元传递好消息吧!免得有些人,在各自家门口侯的腿都酸了。”
“明珠大人说的哪里话?”报喜官赔笑道,“来明府道喜才是最要紧的,这也是万岁爷的意思。”
“好,本官和容若都知道了。”
“小吏告退。”
*
次日,明府大摆宴席,宾客满堂。
容若抱病出席,却未在众人面前露出一丝病态。
期间,容若没饮一口酒,也没喝一口汤。
与其说是得到了明珠的允许:“顾着身子,不想喝的东西就不要喝、不想吃的东西就不要吃,把病早些养好是最重要的。”
不如说是:什么东西都喝不下、吃不下。
周旋于各桌席,容若的表现和话术都没让明珠失望。
自身金榜题名,容若的荣耀和实力也给明府添了光。
能忍且无错失,容若的坚韧和无挑让明珠十分欣慰。
当晚,容若跟袖云说自己恶寒不止,袖云照着公子的意思,瞒着明府上下、搬了小泥炉到房间内熬汤药。
两碗苦药饮罢,未及袖云把玉碗撤走,容若就把吞下去的苦药连带着饭食一并吐了出来。
袖云原以为公子只是害了寒疾的反胃呕吐,没想到公子又呕出了一滩鲜血在她的帕子上,鲜血明艳且带着温度,不吓人却惹人心似刀绞。
“袖云,我怕这样的感觉:冷自骨髓而生,冷自体内,并非外在的皮寒。五脏六腑就跟冻住了一般,无法感知心跳、无法消化食物、无法纳气吐息……”
“那公子便是需要静养,明日施道渊的求雨仪式,就别去凑热闹了吧?”
“不,我要去,张纯修会来明府跟我汇合,然后我们一起坐车去城郊。辜负了朋友不好,没准我这病沾了施道人的道行仙气,就大好了。”
“公子执意要去的话,就该把自己的病情对张生如实相告,有劳他照顾着才是。袖云实在是担心……怕公子中途倒下,老爷和夫人那边也不知道该如何交待。”
“我有预感,明日那一趟我不会倒。或许回家之后才会困着一些,躺个三天应该能恢复个七八成,可去殿试。”
“那袖云就全心全意为公子祈福,希望公子一切如愿。”
“好。”
容若拖着一副虚躯,离床到了窗侧的长榻上,趴在窗台上看月亮。
有清晖满身,有冷光相似,月与人,应是两相和。
有词歌在心,有小感在胸,词与悟,应是两相随。
后来容若就这么伴着月亮睡着了。
袖云把他抱躺下长榻时,他没有知觉。
只是天还未亮,张纯修来找的时候,容若又自然醒了过来。
容若带着“回光返照”般的盎然兴致,和袖云提前准备好的两把油纸伞,与好友一起欣然而往郊外的求雨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