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履匆匆,不舍他多一刻受冻,不忍他多一阵伤怀。
顾家顾人顾颜面,为他为己为将来。
她决定了,不管自己会留给他什么印象都好,她一定要到他身边去。
*
来到渌水亭。
回廊处,卢氏果然瞧见:容若一个人靠坐在连着柱子的兰轩上,看纷纷飘雪,思杳杳尘绪。他手中菩提珠串生香,腰间素佩一枚生辉。
容若的模样,就跟是玉雕似的,安然静美。
“尔谖,你来了。”
微笑温润如他。
“我来陪公子一起赏雪映月。”
贤婉柔和如她。
卢氏想把斗篷披在容若身上为他增暖的时候,却听见他道:“不必,你坐到我身边来,斗篷半叠用来盖膝就好。”
燕尔相依,纸间香瓣粘不动,不似飞雪穿帘幕。
看淡还真,粒粒水晶盐,数不尽、沾衣为谁甜?
卢氏温声道:“对别人,公子是大清第一才子、君侧第一陪臣;但是对我,公子就是我的夫君,值得我尽正妻的责任去深爱一辈子的人。”
容若半困而不觉困,他想:既然正妻没问自己离房的原因,那自己就不必说了。有些话,过多过少都是错,何须张嘴错上加错?
若字。
正妻说过两遍的最悲之字。
上善若水,无方无圆,终聚无尽善海。如此便可不嗔不怪不怨,只当自己的名字对卢氏而言,仅仅是一抹淡水之上的风烟。最悲之论,皆可散。
若即若离,诸行无常,得缘到之牵绊。如此便可含情融情适情,只当自己人如名字,不求所爱即所得,不讲被爱是应得。最悲之谈,应当自忘。
“尔谖,你静静地陪着我,我再待一会儿,就跟你回房。”
“公子太轻了,动作是,心境是,灵魂也是。不扰人,也不扰天地。”
“那就是唯有适重的、温热的、强韧的女子,才能把我留住,对不对?”
“尔谖喜欢公子的那句词: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注2】。希望自己能与公子:不作孤鸿语,三生共许梁鸿侣。”
“你熟读记下过多少我的诗词?可求甚解?”
“流传出来的,一首不曾落下过。篇篇细读牢记,有自己的片面之解。”
“膝上氅雪浸月光,归时满身谖草香。”
容若心生暖意,即兴道。
“留君渌水对春厢,从此两情兰缘长。”
卢氏初展才华,无缝联句。
房间里,对烛冉冉,婚喜融融,布景如旧。
罗帐内,鸳鸯枕红,活色生香,理应缠绵。
“尔谖,你怪我吗?”
“不怪,公子会出走,一定有公子的理由。我忘却今晚自己去过哪儿了。”
“那,我也只记得自己一直都在你枕边。”
容若侧拥卢氏在怀,许久不动,只用自己畏寒的身躯温暖着她。
后来,容若在三十岁那年回想起今夜场景,不禁潸然泪下。
只能把斑驳记忆都落做笔墨:
犹记当时双双温,那想如今月轮碎。
前事思量道寻常,微生尽抹还如客。
残雁不识情缱绻,秋花已做秋霜冷。
泼茶旧香或满院,长风吹散一人泪。
*
第二日,明府仍旧按照礼制:鼓乐齐鸣,喜气洋洋,迎来容若和正夫人卢氏成婚后的首日夫妻之喜。
容若和卢氏也是早早地就给明珠和觉罗氏请了早礼,待侧夫人袖云也向卢氏请了礼之后,纳兰一家才一同到厅堂用早膳。
纳兰家的长子娶正妻、圆房次日的早膳膳点特别有讲究:
一碗莲子红枣羹,象征着早生贵子;一盘相思豆,象征着永结同心;一锅八宝饭,象征着和和美美;香菇玉白菜,象征着金玉良缘常在。
觉罗氏道:“我们家常吃素点,尔谖你进了门,日后也要慢慢习惯。”
卢氏礼貌道:“额娘礼佛,公子饮食以清淡为主,尔谖都记下了。”
“昨晚你俩相处的可还好?”明珠问卢氏,“容若可有好好待你?”
“回阿玛,我与公子一枕天明,睁眼都是彼此嘴角挂笑的,新婚之夜最是能回味、能相忆。”
“那就好。”明珠放下心来,“容若独一无二,在外牵动时局,在内背负家族,你作为他的正妻,日后也要一心一意为他着想,让他一边感受着你的好、一边做自己喜欢的事,才算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明白吗?”
“尔谖谨记阿玛教诲,一定做好公子的贤内助。”
见儿媳懂事,明珠不禁感慨:
“当年岭南发生农民起义,要不是你父亲卢兴祖率兵镇压,我都无法预知后果。可惜啊,这起义是平息了,你父亲却战死了,你母亲也舍弃你追随丈夫而去。好在是你嫁入了我纳兰家,否则你要是到索额图家去做了他的次子格尔芬的正室,有的委屈是你受的。”
“阿玛别提过往之事了,儿不想尔谖伤心。”容若体谅妻子的感受,“索额图迟早是要让两个儿子娶妻的,那是他家的私事,阿玛您不必过早设想将来进索府的家门的女子感受。”
“你怎么说是索家的两个儿子?”明珠一皱眉,“索额图的长子阿尔吉善不是流放到了蛮夷之地,音信全无,生死未卜吗?”
“不,‘花鸟风月楼’那边飞鸽传书过来,秘密告知我:阿尔吉善千方百计挣脱了困境,正不计风雪地往京师回赶。”
“这可是大事啊!”明珠琢磨起来,“你怎么不早点跟阿玛说?”
“儿也是刚遇见白鸽。”容若笑了笑,“今早跟尔谖一起经过白玉兰树的时候,白鸽就飞来了。”
“是啊,当时我还奇怪,”卢氏作证,“冬天怎么会有鸽子来。”
明珠问:“如今那只鸽子飞走了吗?”
“取下密函后,儿已经让它飞回张纯修那里去了。”
“嗯。”明珠点头,“此事你我父子要再做商讨,绝不能索额图年后添喜。”
说着,明珠又对儿媳多告知了一句:“容若喜欢浅黄色的花,唯独玉兰例外,他只爱白玉兰。日后你要是发现有‘白鸽‘来,可要在树梢辨仔细了,别让白玉兰、白积雪混合遮掩了白鸽子。”
“阿玛提醒的是。”卢氏领悟道,“尔谖会留心着该留心之事。”
*
却说——
在容若和卢氏的成婚当日,
唯有徐乾学,刻意不解风情,在“花鸟风月楼”中大泣。
众宾客只听见那徐某人道:“我爱徒容若一来多病,二来无功名,有女子肯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嫁给他做正妻,是他的福气。”
言罢,他灌了一口酒,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不舍”模样来,叹惋自己不是明府的座上宾,像是得意门生娶妻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少得了自己这个悉心教导、时时敦促学问的座师的身影呢?
“如今本官手下的学生是个个出息了!哪料受皇恩最多、最盛的,还是纳兰性德啊!本官真恨不得现在就带着饱含师生情分的薄礼登入明府去,让大家来评评,今日的场子到底该不该有我徐乾学的份。”
沈宛把头一扭,懒得再看徐乾学的姿态和再听别人的议论。
要不是师傅宋应星管束,她就该潜入明府去、躲在暗处给容若捧场。
如今应了师傅的嘱托,扎身“花鸟风月楼”探听江湖情报算什么?
南明王朝的动向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见,明太祖朱元璋陵寝的异象之谈也是没有一丁点话题风向,仅仅冷瞧徐乾学成了楼中主角罢了。
一盐商问:“徐大人你见多识广,那位‘名扬天下’的瓜尔佳氏独女云辞格格,真应了那句‘不嫁纳兰性德’的话,她现在怎么样了?”
徐乾学夸夸其谈:“出发来这儿之前,本官就叫了家仆去探。家仆给本官回话道:‘冷冷清清,大门紧闭。唯有看门人个个凶神恶煞,就跟是逮着了敢来嬉笑怒骂之人,就会给他一顿好打一样!’这会云辞格格正在闺房之中抹眼泪呢!没准到了年后,瓜尔佳家跟纳兰家绝交了。”
另一茶商道:“真要是如此,那卢氏可是个大罪人。我听说那卢氏无父无母,也不见得有配得上纳兰容若的资质和才气,怎么就得了这天下女子都求之不得的‘容若正妻’之位?”
“平淡是真纳!”徐乾学连连摆手。
“太皇太后正是看中了卢氏女的平和温婉,没有特别出彩之处,才将她指给纳兰性德。真要是换了心机重的蛇蝎美人,那太皇太后就是作孽,怕是纳兰性德的祖王父多尔衮也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夜里入梦骂上旧情人几句。”
沈宛冷笑。
——这会儿官云辞和禹之鼎都在容若的喜宴上坐着呢,礼到人到,共沾喜乐,哪来的“闺房独泣”之说?
——你怎知卢氏姑娘不懂心机?她为了容若好,可是试过不少不为人知的方法。岂是你徐乾学可以妄论她“平庸”的?
楼主张纯修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上前道:“徐先生,你不在家中思过,来我这场子做什么?”
“本官借着天恩自由了!”徐乾学抬头挺胸,“皇后娘娘再怀龙胎!!”
众宾客皆惊。
叫了数声“安静”之后,张纯修对那徐乾学稍作警告。
“徐先生,你不可胡说!”
“本官怎么敢造谣于天下?”徐乾学一本正经,“张楼主,你这场子就是个小天下啊!”
【注1】女子嫁入男子的家门后,
1、对男方的父母:汉人叫法为公公和婆婆,满人叫法为阿玛和额娘。
2、对自己所嫁的对象:汉人叫法为夫君,满人按照身份叫,举例:卢氏叫容若“公子”,乾隆之女十公主叫丰绅殷德“额驸”,福晋管铁帽子亲王岳乐叫“王爷”。
【注2】出自纳兰性德《点绛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