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子管事应了张纯修的吩咐,走下楼去。
询问顾贞观:“那顾先生以为,这只有一句、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的纳兰词句,该做何解啊?”
顾贞观大声道:“总归不是照着徐乾学的胡说来解——”
众人皆是一副看戏的神情。
就等着顾贞观与徐乾学大吵大论,好把氛围炒热,甚至是传入皇宫当中去。
顾贞观天不怕地不怕,开始陈述己见。
“被酒莫惊春睡重。这句——”顾贞观指着挂轴,反驳道,“徐乾学方才所念的:bei jiu mo jing chun shui zhong全是错的,顾某以为,应当是念作:pi you mo jing chun shui chong。”
“哈哈哈。”徐乾学大笑,边笑边拉过一名书生来问,“你说是本官念的对?还是他顾贞观念的对?”
那书生谁也得罪不起,就折中而答:“那得问纳兰公子本人啊!”
顾贞观对徐乾学的反应并不理会,只继续道:
“古书有云:‘被’通‘披’,意为披露何表露;‘酒’通‘酉’,意为迁就驯就。纳兰公子体质不宜饮酒,你知我知天下知,何来‘喝酒喝到酣睡’之说啊?”
“严绳孙为顾某之友,其曾在明珠府中小住时日,顾某从其口中听得:‘卢氏夫人在纳兰性德眼中:德胜于才,平日多得多作心情小笺,并非工于诗词。’由此可见,‘披酉睡重’四字皆是纳兰性德想象,并非在现实之中上演,何来‘卢氏不忍叫醒夫君’之说啊?”
在顾贞观连续的“何来”二问中,众宾客议论纷纷。
徐乾学则是沉着脸,没有直面回应一句话,免得自己坐实了“身为纳兰性德的老师,,对学生却毫不了解”的恶名声。
顾贞观又道:
“ ‘重’之所以念chong而不是zhong,原因在于:纳兰性德想表达的是‘再度因病卧躺’的意思,而非卢氏夫人不忍叫醒‘深度睡下’的他。‘莫惊’二字,乃是做‘莫要惊讶、已习惯’解,表示纳兰性德早已对这样的日常心里有数,绝非卢氏内心:莫要惊醒公子之拘念。“
“因此,按照顾某的理解,‘被酒莫惊春睡重‘的意思,就是:纳兰性德和卢氏,夫妻之间常有披露驯就之语,早已习以为常。卢氏知晓夫君春来三月病多发,所以明晓夫君因何再度歇下。”
场子管事道:“顾先生所言,真是叫我等醍醐灌顶啊!来日顾先生若是跟纳兰公子成为忘年之交,情分之深,怕是我等无法想象的。”
众人纷纷道:“是啊,是啊……”
唯有徐乾学刮鼻冷道:“照本官看,顾贞观才是不知廉耻地曲解纳兰词句之人!”
顾徐二人之间,便又起了一番论战。
直到楼主张纯修看够了也听腻了,走下楼梯出现在他俩面前时,顾徐二人才画上休止符,各自散去。
场子管事跟在张纯修身边,“张楼主,容小的再多嘴问一句,你觉得顾贞观和徐乾学,可是双双都错?”
张纯修走向画室,“改日我问问纳兰,等我拿到了他本人的说法,再与你说明。”
*
一日午后,索额图府邸。
管家匆匆来报:“老爷,夫人,长公子从福建寄来书信!”
索额图摆出“准没有什么好事”的神情来,对佟佳氏道:“夫人,你代本官先看。”
佟佳氏便从管家手里接过信封,拿了剪子剪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件看起来。
看罢,她道:“老爷,阿尔吉善说:郑成功之子郑经,当年就是违背了父亲的本意、在郑成功病逝后欲建立东宁国。当时郑经还放出了一句话‘:台岛离得远,吾与万民应得大自由!’如今郑经竟然公开称……称大清要想招抚台岛,就要效仿朝鲜之事例,不削发,称臣纳贡,尊事大之意,则可矣!”
“大胆——!!”
索额图铮铮一喝。
“本官看郑经是反了!!妄图效仿朝鲜让台岛成为大清附属国。这个‘国’是他正经能说和能治理的吗?他这是堂堂跟我大清过不去!!”
次子格尔芬道:“阿玛你要是真有骨气,就该把长兄的书信原原本本地上呈给康熙皇帝,别只会在家人面前做样子!”
索额图正要回应,又听见夫人道:
“老爷,阿尔吉善的新中还有其他内容。他说福建水师派出的精英探子进入台岛后,获得密报:郑经手下的两员臣子说郑克塽并非其亲生,郑经本来疑心就重,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水深火热地步。”
“这不是明摆着离间郑氏的父子关系吗?”索额图指出,“那两个臣子要么是想煽动郑克塽篡位,要么是想看郑氏父子两败俱伤、好称了独揽大权之心。”
佟佳氏道:“郑氏集团内部分裂、人心惶惶,对我们大清来说是好事呀!”
“没错,是好事,”索额图又把话锋一转,“但也是难事。郑氏的兵力不可小觑,没准郑经认清那个两个佞臣的真面目后,会父子同心再敌对大清也未可知。”
格尔芬问:“既然长兄把该传达的讯息都传达了,那接下来阿玛打算怎么做?”
索额图毫不犹豫道:“本官先要去禀明皇上,然后再叫皇上治了施琅的罪!”
格尔芬觉得可笑,“敢问阿玛,施琅大人有什么罪?”
索额图恨道:“施琅得知的情报肯定比阿尔吉善多、比阿尔吉善快,可他却对皇上隐瞒不报,这不是亵职就是私心投靠了明党、向着明珠父子!”
“儿就知道阿玛你会这么想。”格尔芬习以为常,“但凡有些对己对索党有利好的机会降临,阿玛你就巴不得揪出把柄来敌对明党。”
“本官是就事论事。”索额图用手指点了点桌面,“施琅本就有:只要涉及军事军机,事无巨细都要向皇上报告之责。谁叫他不那么做?谁叫本官得知了呢?”
格尔芬不再说话。
往后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就等往后再看吧。
*
“庄周梦蝶”字画店。
宾客满堂,甚是热闹。
“本店新得了纳兰公子墨宝楹联一对。”
周老板意气风发:“上联:李时珍治本,本草纲目;下联:宋应星谈天,天工开物。”
众文人墨客和古品玩家们皆是对周老板拍掌相贺,这幅对联绝妙,含名人名事,名家名作,可谓是天衣无缝,只是……还少了个横批。
“治本与谈天,纳兰公子可谓是苦心孤诣又匠心独运呐!”一书生惊叹,“学生愚钝,这两个词要是放到学生笔下,怕是早担了一个‘胡写误民’之罪了。”
“张生你不必妄自菲薄。”周老板在众人面前给那个书生打气,“你多来我这里沾沾纳兰公子的才华气,功名自然水到渠成。”
一书商道:“周老板,你跟曹寅曹侍卫关系好,再跟我等讲讲《天工开物》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吧!”
周老板便打开了话匣子:
“根据曹侍卫查证,这一切乃是裕亲王一时兴起,想读点不一样的东西,才叫了幕僚施道渊施道人想了法子来,把宋先生的手稿全部弄到手。”
“只是在此期间,三方外部势力搅的是不清不楚:康熙皇帝要找书,那是为了把书当生辰贺礼给了纳兰公子;索额图要找书,那是为了撇清自己安排不怕死之人的劫镖盗书罪名;徐乾学要找书,那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和加害宋先生与纳兰公子。”
“现在是一切都被曹侍卫探的水落石出了。”
“皇上可是没有追究任何一个人的责任?”
“是啊,皇上圣明着呢,谁都没怪。唯独是给办案得力的曹侍卫赏——赐了一把犀角手柄的佩刀和一只青瓷双耳瓶。”
此时,有两位不速之客登门而入。
此二人,一着青灰色棉质道袍,一着纯黑色夹絮长道袍,皆是仙风道骨,不与他人相同。
“哎呀!这不是施道人和高道人吗?”周老板对来者热情相迎,“我这字画店今日可是处处生辉啊!”
“我等来向周老板你讨要纳兰公子的楹联。”高祗虚信步来到挂轴前面,“此物玄机无穷,不可消受于此,还须由本道和施道人各执半联,带回观内为纳兰公子祈福消灾。”
“是是是。都依道人所言。”
周老板立刻把楹联取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两位得道高人手里。
那名书生像是忽然开了窍一般道:“敢问两位道人,纳兰公子楹联中提及了‘本草药王’李时珍,可是盼着自己的寒症能够得治?毕竟下联《天工开物》只是一套方法论,还需上联的《本草纲目》来逢仙家、寻良药呀!”
“我等正是此意。”施道渊回应,“寒症虽难治本,但是道法自然,却能缓急治标。”
那书生垂腰拱手:“学生替纳兰公子谢过施道人、高道人。”
待周老板请了两位高人坐下,奉上了好茶,却是听见两人的这般玄理之言。
“师弟。”高祗虚道,“你之筹谋,福祸相倚,当下虽是借公子自得圆满,日后还需自作反省,兼备大局才是。”
“谨遵师兄教诲。”施道渊清然认过,“弟子会在王爷府上日夜清修,全心向道,待到时机成熟之日,再报效大清、相助王爷。同时,亦不忘为纳兰公子祈福祛病。”
高祗虚靠近施道渊耳侧,片手掩嘴:“你我算得纳兰性德的官阶之名,也算得其担任该职位之前的一场沉浮。其日后,是从武职而非文职,是扈驾君侧于天南地北而非顺遂平生愿啊……”
施道渊小声阻道:“师兄,你不可说透,不可说透。”
【注1】世界上最悲伤的字:卢氏认为是“若”字,纳兰性德认为是“忆”字。
【注2】纳兰性德名句,自古多解,断句之说法有二。本文取本章之中:顾贞观的说法为正解。
【注3】执花散策:拿着花枝散步。考自《明珠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