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争吵爆发得激烈。舒梅尔头一个偷偷摸着墙溜了,紧接着娜娅也安排仆从们回避,最后,亚科夫将她也赶走。“全都出去。”他阴沉着脸,嗓音与架势都像头咆哮的熊。“滚出去!”
娜娅警惕又恐惧地瞧这散发酒气的男人。“去吧,娜娅。”尤比却点点头。“我能应付他。”
这话叫亚科夫更怒气冲天。应付,什么叫应付?他怎么就成了尤比需要应付的人,自己不该是他最亲密的同伴吗?失望与震惊交织着席卷他的周身。一瞧见女奴离开,他便四下寻自己的剑——不过立刻他又觉得不对,想寻条马鞭。可他的侍从根本不在这,他也不愿唤人到马厩去,叫下人知道这等丑事——无奈之下,亚科夫拾起自己的皮带。那上面镶着铁铆钉,看上去危险极了。他又扔下这个,决定用巴掌给尤比点教训。
血奴走了没两步,心脏已抽痛得没法呼吸。
“你找什么?”尤比从躺椅起身,捡起他丢下的皮带。“我不是告诉过你,别拿拳头说话吗?”
“你不听我的。”亚科夫不得不蹲在地上,缓解昏花的眼睛。“我不教训你,你根本不记得。”
“你为什么不问我理由呢?”
“你瞒着我,却还指望我问你理由?”亚科夫按着胸口怒吼。
“我怎么算瞒着你?打你回来,先是那撒拉逊人说个不停,然后舒梅尔又不住地算金币。紧接着你又聊起埃及的事…我哪有时机与你说?”
"你还敢犟嘴。"血奴费了十分力气才从地毯上爬起来。他像堵墙般高高拦住尤比。“安比奇亚是什么时候拿走你的戒指?她何时怀了孕?”
“嗯,其实…”尤比终于被问得支支吾吾地口吃起来,缩着脖子望他。“你想,女人刚怀孕时都不自知。要是开始准备,总要等两个月肚子里的消息…”
“你上次戴那指环是什么时候?”亚科夫打断他的辩驳。
“…今年三月,在码头送你出航的时候。”
血奴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几次,也没法平息痛苦的怒火。他又撕咬自己干裂的嘴唇,将那弄得流血。事到如今,他竟觉得仿佛这事也有他一半责任——要是他将那戒指带走到东方去,也许就不会有这麻烦。“…我次次回来都告诉你看管好那戒指。”亚科夫强压着自己的声音,害得喉咙作痛。“你为什么还随便借人?”
“怎么就是随便借人?”尤比不服气地解释起来。“我长大了,它在我这又没什么用处。我问了舒梅尔,舒梅尔也觉得没什么。姐姐待我好极了,店刚开起来时没有生意,香水都直接送到她的浴场去…借给她又怎么了?”
多精妙的圈套!亚科夫咬着牙想。“我真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他脸上的皱纹抽搐着,想方设法将话说重些。“我告诉过你许多次,可你全当没听见…我对你失望透了。”
尤比被这批评惹得低下头去。“…可我不明白。”吸血鬼在手里纠结地把玩那铆钉皮带。“为何你觉得那戒指如此重要?”
亚科夫强迫自己坐回座位,维持一个尚称体面的人形。“坐下!”他重重指向尤比身后的躺椅。“我今天非给你讲明白不可。”
“那你讲!”尤比倔强地听从他的话,板板正正地落座。
这不知错的模样叫亚科夫气得昏头转向。他揉着心口,动着胡须下的嘴唇,踌躇了一会才开口。
“只有戴上那戒指,你才能尝到喜欢的美食,嗅到喜欢的香料。”
“可我现在能叫别人尝美食,嗅香料,再喝他们的血。”
“…你不戴那戒指,就没法见太阳,只生活在黑暗中。”
“我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切,比常人看到的多得多。”
“你不戴着那戒指就没法长大!”
“我已经23岁了,亚科夫!”尤比大睁着双红眼睛望他。“不戴那戒指,我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变老,能施神迹。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正是常人所期望、梦想的事吗?为何你觉得这是件坏事呢?”
亚科夫一时语塞,痛恨起自己愚笨的舌头和脑子。这事难道真是他独自一厢情愿散发着落寞的感触,毫无理智可言吗?“…既然如此,那安比奇亚非要它去做什么?”他强词道。“既然这东西万般不好,百无一用,她为何非从你手中夺走它!”
“因为…姐姐想要后代啊!”尤比的脸忽然红了。“新的吸血鬼正是这样来的。要她佩戴这指环,与男人睡觉才能受孕…”
亚科夫这才反应过来“怀孕”这一字眼在句中的分量。他的神智被丢失的戒指带走,刚刚才回到身上。“…安比奇亚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他苦恼地用手指揉捏额头的皮肉,那正被皱紧的眉头累得发酸。“她怎么搞大的肚子?”
“你讲话别这么粗俗!”尤比尴尬地将手中的皮带拧得发响。“姐姐嫁给了伊萨克,孩子的父亲不就该是伊萨克吗?”
“她戴上那戒指和男人睡觉,就能生下吸血鬼小孩?”
“她说母亲也是这样生下我们的。”
“所以你们姐弟三人,”亚科夫抬起头。“是卡蜜拉和三个不同的男人生的?”
“…应该是这样。”尤比的目光不停躲闪他的注视。“所以我们的长相各不相似。”
“看着我的眼睛,躲什么!”亚科夫上前按住他不安分的肩膀。“…你还敢再和我撒谎?”
“我没有!”不知因羞涩还是愤怒,尤比脸上的红晕更浓烈了,连着耳根绯粉一片。“怪你老问我这种问题!”
亚科夫见他这副模样更气上心头来,只觉得自己的愤怒打在棉花上。“问你这种问题怎么了?”他死死盯着尤比的脸。“你不是说你23岁,长大了吗?这点两腿中间的事就说不得?”
“我…”尤比抿着嘴不敢瞧他。
“你什么?”血奴死死盯着他开口。
“…我不喜欢和姑娘们睡觉。”尤比的睫毛颤颤巍巍垂下来。“我…”
“我知道这个,别把话岔开!”亚科夫捏住他的脸,逼迫他直视自己。“那又怎么样?就可以让你把戒指随便给人?”
这粗暴的动作害尤比难受地躲。“反正我不需要后代,那我也不需要那戒指!”
“哦?”亚科夫气得发笑。“你戴着那戒指,暖和地找个姑娘睡觉,也能让她肚子里怀上你的种,生个小吸血鬼?”
尤比不再辩解了。他脸上的血色倏地褪下,下颌卡在亚科夫手心里,只斜睨着眼睛瞧他。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不许捏我的脸。”
“不许把话岔开。你知道错了吗?”
他猜到尤比可能要被他激怒,正等着再说教两句——“我叫你不许捏我的脸。”尤比猛地甩开他的手。“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那只镶着铆钉的皮带被抽到亚科夫脸上——血奴的额角上一阵刺痒。疼痛太细小,他不甚在意,只震惊自己为何招致此下场。他的主人魔鬼般暴怒,脖子和脸上通红地爬满血管。忽然,血汇集在那双眼眸的颜色中,从决眦的眼睑旁滑落而下——亚科夫被这可怕的泪水吓得动弹不得。他一下想起卡蜜拉临死前的模样。更多的愤怒混着困惑与无措像巨石般压垮他,他扶不起来,只得直愣愣沉在尤比的躺椅上。
他僵着身体,看见尤比颤抖着扔掉手中的皮带,忏悔似的凑到他面前,捧住他棱角分明的脸。吸血鬼的两根整齐的细眉撇着,露出一副惹人心痛的神情。“…疼吗?”尤比小心地问,血泪一滴一滴掉下来。“真对不起…我总不记得人会疼。我已经好久没疼过了,瞧见你受伤叫我心里难受,仿佛我自己疼似的。”
“…不疼。”亚科夫的刻印麻木地酸涩起来。主人的泪水掉在他手上——血奴这才悲哀地发觉,若他想教训尤比,竟要鞭打自己才更有成效。“这种程度的小伤我每天都添新的。”
“原谅我吧,亚科夫…”尤比抱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膀上。“我绝不再这样做…”
亚科夫凝视自己的指尖。那满是血——分不清是他的伤还是尤比的泪,一串串沿着指节攒在他掌心鲜红一片。“我不原谅你。”那红色叫他一下冷静,酒全醒了。“瞧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可你说你不疼…”
“我不疼,就要原谅你?”
他身上的吸血鬼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埋在他颈窝里一声不吭,惭愧得抬不起头。
“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亚科夫浑身僵硬得像石头。“起来。”
过了好一会,尤比才听他的话,缓慢地抬起头。他可怕的眼泪全被委屈地塞回眼睛里,脸上布满血痕。不敢直视亚科夫冰冷严酷的眼神。
“安比奇亚现在摘了那戒指会怎样?”
“姐姐说,那会叫孩子流产…”
“她生下了孩子,就能归还你戒指?”
“要是这样,那婴儿便长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