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卡拉克城堡在死海的另一边,亚科夫要跨过约旦河才能到那去。他策马走在那咸苦的湖泊边,瞧见水中的岩石被盐晶画上积年累月的弯曲纹路,好像一块巨大的、绵延不绝的白色琥珀,在太阳下刺眼极了。盐农们赤脚站在湖边碾好的盐床中,浑身涂着黝黑的淤泥。他们带着牲畜拖钉耙,反反复复翻搅那些盐粒,努力使湖水结晶得更快些——这是个很有油水的产业,每年要交更多的税赋给王国的征税官。
亚科夫想起圣经上的故事:这片绝望与死亡之海下埋没着一座罪恶之城。城民生性放荡,耽于男色。他们妄想对天使行淫,触怒上帝,惹来天火之劫,消灭了一切生灵。只稍有留念的人也被变为盐柱,成了耻辱的标志。
想起这故事令亚科夫感到不安。他死死盯着水边绵延不绝的盐块,别开视线,又转目回来——当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他的眼睛没燃烧起来,双手双脚也没被变成盐石。
满负罪恶的血奴轻蔑地嗤笑一声。他轻轻夹了马镫,催促着坐骑向卡拉克赶路。只要抬起头,就已能在山上瞧见堡垒的轮廓了。
亚科夫进城饮了马,在卡拉克的城门前一直等到新月升起。
叶萨乌带着饼与酒囊出现在城门前。“吃一些吧。”他将一张饼分给亚科夫,另一张放进自己嘴里。“我们要走很远的路。”
亚科夫接过饼,谨慎地塞进腰包中一口未动。“你要带我去哪?”他问。
“我要带你去一座遗迹,在死海南边。”叶萨乌策马走在前面,“血奴们在那聚会。我会把你介绍我们中的其他人,并向你分享我们的秘密。”
“你不怕我把这些事全告诉我的主人?”
“那你为何不怕我将你引诱去,唤众人刺死你?”叶萨乌喝了口酒,又回头将酒囊递给亚科夫,“信任是相互的。”
亚科夫斜睨着接过他的酒囊,向嘴里灌了一口。里面装着甜美的葡萄酒,刚好润了他干涸的喉咙。
“不过我的确有很多事情想问你。”叶萨乌笑着拿回酒囊,“我们边走边说吧。”
天快黑了。骑士们点起火把,照亮了盐晶结作的湖滩与礁石,一股硫磺的味道不详地飘散开来。亚科夫抬起头,瞧这不毛之地的模样。这到处是荒凉的山丘与洞窟,极少有村落与人烟。传说中的天火末世简直在这留下了一块永远也好不了的伤疤,而圣城耶路撒冷的影子在湖水对面摇晃,像一块从绝望中重生的、坚强又悲伤的墓碑;又像一座将废墟踩在脚下的、警醒世人的灯塔。
“我曾听说过你的许多事。”叶萨乌问,“我听说,你从小便是做奴隶的?”
亚科夫听到这问题就皱起眉。“是。”他回答。
“既然如此,你觉得什么才是自由?”叶萨乌又问,“我想,你也许能给我一个较他人更深刻的答案。”
他为什么问我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亚科夫转着眼睛想了一会,“不被人奴役便是自由。”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不被权力压迫便是自由。”
“照你这样说,自由便有程度之分。”叶萨乌抬起火把,“你认为,愈是权力高耸强大之人,愈能得到最大的自由吗?”
“没错。”亚科夫点点头,“我是这样想的。”
“那么强者的、更大的自由,必定是掠夺自弱者,建立在弱者的不自由之上吗?”
“对。”
“那若有一天,强者不再强大了呢?”
亚科夫猛然间想起巴图尔临死前给他的遗言,与尤比当初的评判。“强者只在一时,公正并不存在。”他亲自教出的年轻的吸血鬼曾这样审判他们。亚科夫发现,叶萨乌在这里下了一个圈套,正等待他伸头钻进来。
他不说话了。
“你很聪明,已发现其中窠臼。”叶萨乌见他沉默,在火光中转过脸露出微笑,“强者欲图维护自己的自由,便必须维护自己的强大。由此他们才能动用权力,强迫弱者献出自由来。这样一来,强者便失了‘不强大’的自由,只得穷尽其生在权力的维护上。我想,你该十分清楚,那便是世上最令人疲累束缚之事。既然如此,何谈自由?”
亚科夫被说得隐隐泛着愠怒。“…既然如此,你认为什么是自由?”他不服气地问,“你莫非认为,自由与权力无关吗?”
“恰恰相反。我认为,自由与权力是一体两面,是同种事物的两种名称。”叶萨乌悠闲地在马背上摇晃着,“人若想有自由,必要有权力。只是人的权力各不相同,常有自由被掠夺的情况。实际上,我并不完全反对、甚至是支持你的观点。”
“你说了一堆废话。”亚科夫啧了一声,“你认同我的话,却又自己反驳了,最终认定自由根本无处可寻。”
“不,自由是有处可寻的。”叶萨乌将手指轻轻捏在一起,做了个手势,“只不过,每个人都需要摒弃贪婪,知足常乐,莫要掠夺别人的自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