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罗斯神情淡然,蹲在被渔获挤占得狭窄的过道里,操纵那道射线画出了个大圆。
地板开始滋滋冒烟。
那不是枪支的瞄准线,而是激光。
见秦为倾想不通的样子,法罗斯简短解释:
“诺亚给我临时装的。用过一次终端的电就耗尽了,不是什么好底牌。”
秦为倾见他已经取出那块地板,露出下面浑浊水体。
货仓位于最底层,只要打穿这一层,就能直接潜入到海里。
“你的终端没电了?”秦为倾凑过去看,果然见到他终端上的电量闪了闪红光,毫不留恋地熄屏了。
“嗯。你潜下去,找到那艘基因船,然后再返回。你的电量是满的吧。”
法罗斯说话的时候,睫毛冻了一层霜。
“不行。这里太冷了,你会冻死的。”
秦为倾扫了一眼他身上的笔挺西装。
“我要在这里帮你拖延时间的。”法罗斯并不在意,“而且我终端没电,潜不了水。”
秦为倾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便携蓄电池。
她之前就说这玩意儿有必要,这不,派上用场了。
法罗斯有些愕然,随即失笑。
谁都知道便携蓄电池在关键时刻可以救命,但大家出门都不爱带。
因为这玩意儿有辐射,而且是普通电池的数百倍。
带久了容易出事。
秦为倾居然还贴身带着它。
法罗斯再没有话说,接过蓄电池连接中断,静静等待电池蓄满——这个过程只需要一分钟。
他抬眼瞥了秦为倾一眼,她盯着他的电量,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和西装外套,眼睛一眨不眨。
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轻声开口:
“你还记不记得……”
“嗯?”
他垂下眼,睫毛的冰霜被他体温焐热,慢慢化成雪水,从他颊边滑落。
看上去有种破碎感。
他抿紧嘴唇,重新开口:
“记不记得一个叫法罗斯的人?”
他的全名是德古玛·法罗斯·安塔利亚,中间名除了他的父亲和少数几个亲人外,无人知晓。
他只亲口告诉过一个外人。
很久之前。
也是在这样寒冷逼仄的地方,头顶灯光要灭不灭。
两个衣衫单薄的孩子相互依偎着,肌肤相贴,从对方身上汲取聊胜于无的温度。
他那时遍体鳞伤,又冷又饿。
差一点就冻死了。
女孩将冰含化了,含温了,一点点渡入他口中,让他虚弱的心脏维持着跳动。
入口的冰水温温的,带着女孩的清香。
难得意识清醒的时候,他抓着女孩的胳膊,将一枚浅蓝色耳钉交到她手中:
“如果……如果我死了,请你将我……烧了……扬在风里。这是……委托费。”
他不想,不想按照教团里对待死者的方式,被土壤掩埋。
不要死了还受教团摆布。
他理应拥有全部的人生。
特权者,本就不是他要当的。
孩童稚嫩的心里,装不下权力纷争和利益纠葛,也没有血脉延续和家族大义,只有无法做自己的委屈。
被绑架来这里之后,他逃出去过一次,被抓回来打了一顿。
耳钉是挣扎中,从其中一个绑匪身上扯落的,原本该是一对,如今只剩下一只。
女孩听闻,没有嫌弃,收下了耳钉,安抚道:
“有了这个证据,等我逃出去,就找人来救你。”
算了,不要救了。
法罗斯不信神,也不信来世。
他想,如果他被烧成灰,那就让组成他骨灰的物质渗入风中,去环游世界吧。
就当是他自由了。
片刻后,女孩软声问他:
“如果最后是你逃出去,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能不能,救救这里的人?”
“救?”
“嗯。我的父亲也是为了拯救他们而来的,他是英格聚居地驻扎在这里的高级官员。他告诉我,唐洲政府,在宣传一些错误的东西。八十年前的大瘟疫,他们让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由政府派出的人挨家挨户送药品,但实际上他们会将重病将死的人直接击毙焚化,轻病的人置之不理……那一年死了好多人,他们报道伤亡人数的时候,却只取了个零头。
“还有四十几年前,有人发现了护城河外有‘放逐者’出没。放逐者就是犯了错误被流放的罪犯,因为唐洲没有死刑,最高刑罚就是流放。他们会被放逐到荒岛去。政府在那之后大肆报道放逐者在周边虎视眈眈的消息,禁止随意离开聚居地,断绝了他们和外界的一切交流……
“直到最近,我家里开始收到奇奇怪怪的威胁信,我猜,应该是——”
法罗斯打断了她的话:
“我只是个小孩子。我没有办法救所有人。”
小女孩沉静地看着他,就好像看穿了他的灵魂:
“你会说唐洲语,南梯洲语,却来自北联。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没有必要学这些的。你的家庭,一定是高官政要,或是财阀名流。”
她将所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本该以救命之恩为由拿捏他,交换资源,为自己谋得利益,最后说出口的请求,却是如此冠冕堂皇。
冠冕堂皇得,有些可笑。
她说:
“救救这里的人吧。现在的你不可以,但十年后,二十年后的你,一定可以。等得再久也没关系,如果你真的做到了,有必要的话,我会在之后的某一天,再救你一次。”
真是天真得愚蠢。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