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将被晚风吹乱的碎发挽至耳后,端详靴面上一枚清晰可见的梅花印。
始作俑者却没有半点羞愧的意思,深蓝的瞳孔在幽暗中好似跳动的磷火,抖抖胡须,反身围着她风衣衣摆转了个圈儿,拉长声音哎一声,长长的尾巴高高翘起,朝她来时的方向溜了。
沈淮棠的视线追随着小黑猫,蓦然转身,抬眸时竟望进一双浸透黑夜的桃花眼中。
是宴会厅遇到的男人。
他似乎是追得太急,这会儿气都没喘匀,却还是迫切开口:“你不想见到我吗?阿棠。”
沈淮棠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屏息犹疑间,他一步步走近,存在感加倍放大,漩涡般吸引着她的目光。
最终,他停在一个万分合宜的位置,少一步疏远,多一步又冒犯,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思绪兜转,她无端松口气,像是确认了一个事实:“你认识我。”
这话乍听是疑问句,再琢磨又是陈述句,实在没头没脑。
“不好意思,我之前——”沈淮棠指指太阳穴,礼貌解释,“摔到脑子,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所以,我完全不记得你。”
夜风就在这时候吹了过来,卷起高大的银杏树落下的无数叶子,从沈淮棠身后飘飘荡荡地刮向他,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金色的银杏风雨中,一瞬不瞬地凝视她。
他陷入沉默,似是在辨别她另有隐情,还是故作陌路。
“江未。”他问,“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那双含情眼里有温润的神采,静默望来,浮光掠影。
沈淮棠觉出其中的期盼。
他似是想仔细捕捉她听到名字后细微的反应,以此来印证方才她所说的不过谎言——
然而,什么也没有,她对他的回忆是一片空白,因此也坦诚地摇头。
江未的眸子暗下去,沈淮棠曾在血缘亲人面上见到过这种表情,只因她陌生疏远的态度。
然而这是难以避免的副作用,从她的角度来说,人生似乎是从二十岁才开始。
她仍是她,又并不完全一样。
沈淮棠颔首:“抱歉。”
就算他真是她的梦中人,可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之间也仍然生疏,她说不出更自来熟的话,只能抬眼迎上对方复杂的情绪,轻声说,“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
江未立刻道:“我送你。”
“不必。”沈淮棠拒绝,“我开车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天桥阶梯,她感受到身后持久注视的目光,如芒在背,却更加难以回头,干脆将注意力放在脚尖。
“阿棠。”她忽然听见他的呼唤,语气似终于下定决心,“你为什么不问,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沈淮棠回头,再次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见他笑吟吟地说:“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在一起哦,是恋人。”
恋人?她意外地反问:“前男友?”
“不,不是前任。”他摇摇头,“我们并没有分手,只是你出意外了。”
他认真凝视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双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
因此,他们并未察觉不远处逼近的危机。
车道上,轮胎划过水泥地,挤压出巨大而尖锐的摩擦声响,一辆失控的汽车竟突地转向,朝着他们所在的天桥底方向猛冲而来!
沈淮棠骤然回眸,却被明亮刺目的远光灯铺天盖地吞噬全部视野,瞬间致盲。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两三秒里,她本能地后退闪躲,却落入有力的臂弯,江未从背后抱住她迅速拖行,紧接着,是轰然巨响与尖锐的耳鸣——
刹那的失重后,他们摔落在地,带着巨大惯性滚了几圈。
如此猛烈的魂惊胆落,她的眼前仍然一片漆黑,下意识蜷向他。
短暂失明时,其他感官尤为敏感——沈淮棠在爆鸣般的晕头转向中,偎依着他滚烫的体温与起伏的心跳,以及一缕若有若无的起泡酒的清醇香气,还有……血液腥甜的味道。
她的脑海中登时警铃大作,不断呼唤道:“江未!江未!”
生理泪水不断涌出,沈淮棠使劲眨眼,视线中无数的雪花点才意犹未尽地缓缓褪去。
她终于看清,江未像一条搁浅的鱼,蜷缩仰首,浅短混乱地喘息着,浑身颤抖,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血液从他身下蔓延而出,给砖路上金色的银杏落叶堆染上浓烈的颜色。
刺骨的寒风洞穿沈淮棠似在沸腾油锅中浸泡的脑袋,前额神经突突地跳,她不知江未到底伤在何处,不敢擅自移动他,只能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觉得手指哆嗦得难以自控,低头一瞧,方察觉自己也受了伤,深红的液体从苍白的指尖滴落,混入江未身下的血泊。
沈淮棠瞳孔微颤,撇开眼去,迅速拨打报警电话。
医院不远,救护车抵达后,快要疼痛得失去意识的江未被推走。
得他眼疾手快的庇护,此次意外,沈淮棠仅受皮外伤。
处理完毕后,她辗转三番,想打听江未伤情,得到的却是“不便奉告”,更有后赶到的江未秘书来处理醉驾车祸的后续问题,顺带替老板与她这位路人甲划清界限,省得事后被斥责办事不力,拖泥带水。
沈淮棠欲言又止,只能将那些良心未泯的话语吞下,道谢分别,以免被误解她在借机攀亲。
他们就此失联。
回到原地取车,她沉默不语地在光怪陆离的霓虹彩光间穿行,未久拐入寂静的夜色,停在巷口一家名为“栖居”的书店前。
推开书店的楠木大门,映入眼帘的波纹窗户边的一把藤椅,绵软的毛巾毯上蜷缩着一只漂亮三花猫,见她归来,立刻眯着眼睛发出欢迎的呼噜声。
脱下风衣,沈淮棠走至浴室,凝视着镜子里倒映出的清冷面容。
这一路上她的脑中反复出现晌午诡异的梦境,隐隐带着谶言的意味——已经死亡的沈淮棠,在接受江未的花束后,再次睁开眼睛——如同今夜突如其来的厄运,若非江未护她,此时躺在病床的则是她本人。
她一时失神,脑海中浮现江未在金色的银杏风雨中走向她的样子,他说,“阿棠,你不想见到我吗?”转眼间,他倒在血泊中,结实臂膀无力垂下,松懈与她的拥抱。
今夜的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得她都来不及确认,他们到底是初见还是重逢,就已经再次分别。
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淌过掌心,有冰凌凌的刺痛感,她才发现,或许因为受伤还开车,手仍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握拳,再张开。
并无好转。
双手撑在水池边,她缓缓闭目,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声颤抖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