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那年,这棵树只有我小腿粗,还是棵青少年,因为挺拔俊秀被我们选中。现如今树干粗了一大圈,小小的铁板变得像块补丁,缝在它的新衣服上。
铁板上书“外婆查苏之墓”,是外婆下葬那年我刻的。歪歪扭扭的字出自我迟钝的小刀,刻得不深,经过几年风吹雨打,越来越浅了。
“从哪里挖?”叶丹青已经取出了铁锹,把小铲子递给我。
棺材在树的哪个方位我也说不准,只能凭借当年模糊的记忆找了个点。叶丹青废话不多说,一铲下去挖出一片杂草。冲她这身打扮,我觉得她不像在挖坟,像在挖战壕。
林子里湿度大,再加上前些天连日下雨,土质变得黏稠。天上时晴时阴,我们站在树冠的阴影中,阳光像豹纹一样落下来。
挖了半个多钟头,地上已出现一个浅坑,但除了睡觉的虫子被我们挖醒了以外,没一点棺材的踪影。大概挖得还不够深,如果埋下整个棺材,怎么样也要一个大深坑才行。
我们又往下挖了一尺多,还是没到底。我心急,害怕过一会天就黑了,但更怕的是外婆的棺材没了。万一真有好事者发现了,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带人来把棺材移走,也不是不可能。
我蹲在坑里卖力地铲土,塑料手柄都要被我压断。叶丹青倒是耐心,把我从坑里拉出来,说:“别着急,你先歇一会,我来。”
我摇头:“你歇着吧,我还不累。棺材应该就在这附近……”
她长出一口气,拍拍我说:“别着急,不管多晚我都陪你挖。”
我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她从背包里取出水壶递给我。我喝水时,她低头挖土,额头上覆了一层汗珠,神情却无比自若,不觉得这是个苦差事。头顶小鸟在唱歌,她随着婉转的啁啾小小地哼着曲子,脑袋一摆一摆的像只小木偶。
“叶老师,”我疑惑道,“真的有人会不喜欢你吗?他们怎么那么没眼光啊。”
她抬起头来,眼睛熠熠的,像灯光下的黑珍珠。我抱着水壶的手指缩了缩,将上面印的劣质图案抠下一星半点。
“你喜欢我吗?”她问。
重音放在了“你”字身上,压得我喘不上气。我脑袋里嗡嗡几声震动,感觉所有的树都倒了。
“别发呆了,快挖吧。”她对我笑道。
我木木地收起水壶。铲子心不在焉,变得很钝,什么也挖不动。铁锹在我眼前一下下挥舞,规律得像编好了程序。它挖到第九下时,我仰起头,说:“喜欢。”
叶丹青停了下来,脸上说不好是感动还是惆怅,或者兼而有之。说完那两个字,我闷头挖土,隔了一会,铁锹也加入了我,只是变得慢慢腾腾,心里装了事一样。
暮色将临,暝云密布,林子里的寒气升起来了,昭示着夜晚的到来。再这么挖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抖抖蹲麻的腿,正要站起来,却听到叶丹青说:“我感觉到一个硬的东西。”
她用铁锹拍了拍,说:“就在这。”
我在她指的地方用铲子挖了几下,土里冒出一个暗红色的东西,摸上去像木头,应该是棺材的一角。原来我们挖了半天,一直在棺材外面打转。
我捶着腿站起来,把铲子往坑里一丢。虽然做了一下午无用功,但总算找到了方向,只要棺材还在就好办。
叶丹青微微气喘,碎发落下来荡在耳边,我情不自禁地伸手,碰到她耳朵时她没有防备,冷不防哆嗦了一下。
我的手悻悻然想缩回来,她盯着我看了一阵,把头往我的方向伸了伸。我的手指重新碰到她的耳朵,将她的碎发捋到耳后,然后顺着耳根轻轻摸下去,经过她的脖子和肩膀。
我抱了抱她。这个拥抱很浅,有点尴尬。
拥抱之后我们继续沉默地挥动铁锹,在最后一丝阳光消失之前,把棺材挖出了个大概。但若想开棺,至少要把整个面上的土都弄干净。
地面被手电筒照得一片雪亮,显得鬼气森森,地里又是一口棺材,虽是外婆的,却也十分诡异。我向叶丹青靠过去,问:“叶老师,你怕吗?”
“不怕。”她说。
我说:“我也不怕,毕竟是我外婆,她会保护我。”
“也会保护你。”我又说。
鸟鸣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咕咕的猫头鹰叫和数十种昆虫的齐鸣,声音异常荒凉,在林间回荡不绝。
我把手电挂在胸前,此时身上已经感到疲乏,却还不能停下,除非我真的想在这挖一晚上。
借着手电灯光,我和叶丹青开始清理棺盖上的土。当年为了方便下葬,外婆用的是一口很小的柏木棺,刷了一层红漆,埋在地下两年多了依然完好。
棺盖已经到了可以打开的程度,叶丹青敲敲边缘,问我要不要动手。我做了个手势,让她给我一分钟做心理准备——我就要看到外婆的遗骸。
来前我确信钥匙就在棺材里,但如今手切切实实地摸到了棺木,心里却开始打鼓。如果钥匙不在这里怎么办?叶丹青说不怎么办,再找就好。
我手搭在棺盖上,对她说:“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