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
我抱着佛经躺在床上,纸张有了霉味,仿佛在江南烟雨中泡了几个月。小台灯晕晕乎乎,照得小卧室像个大水缸,水色昏黄,我躺在缸底,看着墙面上映出的影子。
佛经里密密麻麻都是字,两行印刷的中文之间夹着一行字迹蹒跚的蒙文,写了大半本,把每张纸写出两张的厚度。原本它放在箱子里时还算规整,拿出来翻了几遍就散开如手风琴,合上了也弹簧似的弹开。
我把它放在肚子上,一只手压在上面。
夜阑人静。
大卧室传来叶丹青的呼吸声,比平时急促些,或许是有些累了。我放下腿,墙上影子也撤下去,墙壁变回空荡的幕布。
又看了一遍佛经,这是今晚看的第五遍。看第一遍好奇,第二遍兴奋,第三遍失落,第四遍灰心,现在已经麻木。
因为我根本看不懂。
如果是标准蒙文,对照字典还能猜出个大概意思,但外婆手写的字就像鬼画符,比医生开的药方还令人费解。研究了一晚上,我只看出她开头写了一句“我叫查苏”。
除了佛经之外,保险箱里还有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个一岁左右的婴儿,肉乎乎的很爱笑。
不是大姨、我妈和小舅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我、霍展旗和邢云中的任何一个。这个小婴儿的脖子上有一条挺长的伤痕,看起来很疼。
照片上没有日期,背面也没有任何字迹,这会是谁?外婆为什么有他(或她)的照片?这件事是不是和这个孩子有关?
躺了一会,我听到叶丹青翻身的声音。被子贴着她,窸窸窣窣地响。
她对我说没关系,对我说总有办法的。我就没有她那样的镇定,好像所有困难最终都能迎刃而解。
我闭上眼睛,困意瞬间来袭。这两天着实很久没合眼了,所有的疲惫和困倦顷刻间灌进身体。
然而这一觉睡得很累,我梦到佛经里的字迹变成一只只小飞蛾,从书页中飞出来,升到天上。它们越升越高、越升越大,厚重无比,低头看着我窃笑,再如雨点一般向我砸下来。
我醒过来,发现身上盖着被子。台灯已经关了,佛经好好地放在桌上,压在一本书下。厨房传来咖啡的香味。
拉开窗帘,灼灼阳光照耀进来,我看了一眼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半。我跳下床,草草洗了把脸,叶丹青站在厨房的窗前,两杯咖啡已经倒好,在餐桌上冒着袅袅热汽。
“早上好。”她对我笑。
“不早了。”
“那就,中午好。”
我打了个哈欠,身上酸痛难忍,一个懒腰伸得人四分五裂。
“身上疼?”她问。
我吹吹咖啡,喝了一口,说:“有点。”
她执意要看看我身上是否受了伤,我拗不过,解开睡衣领口。脖子上有几处擦伤,后脑勺不知道磕在哪里,肿起一块,腿上还有片淤青。
最疼的还是后背,掉下树洞时是一路擦着后背下去的。特别是昨夜洗澡时,疼得我龇牙咧嘴比猴子还夸张。
昨天看到佛经过于兴奋,完全把伤痛抛诸脑后,现在它们一一找上门来,我就像被人抡了两锤。
“我能看看你背后上的伤吗?你不介意的话。”叶丹青说。
我坐着小板凳,咯哒咯哒骑马一样蹭到她身边。她轻轻撩起我的衣服,呀了一声,说擦伤面积还挺大,不过不深,不用担心。
吃过饭,她一定要帮我上药,要我脱了上衣趴在床上。我扭扭捏捏。
“我不看你。”她说着转过身去。
我一边解扣子,一边小声说:“看也没关系,都是女的。”
“真的?”
她装作要转过来,我赶忙说:“没脱好呢。”
我脱下衣服乖乖趴好,头别过去,不让她看到我的脸。
叶丹青小心地为我涂药。药膏凉丝丝的,却被她的指腹研磨得热起来,要冒出火星。我身上过了电流,不禁一抖。
“疼了?”她轻声细语地问。
我哼了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疼也好,让你长长记性。”
她突然用力按了一下,我疼得叫起来,问:“我怎么了!”
“你在树上的时候为什么大叫,你不知道那样会引起熊的注意吗?”她的手指又恢复了温柔。
我委屈:“我不是怕你看也不看就从树上下去吗。”
“我有那么笨?”她为自己抱不平。
“是我小看您了,您的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我咕噜咕噜一串话从臂弯里飘出去。
她笑着说:“干嘛来世,今生不好吗?”
“今生还想做人。”我说。
涂完了药,她把药膏盖好扔在桌上,那只手却没离开,顺着我的后背若即若离地摸下去,最后停在我的腰上。那里并没有伤口。
我怀疑她练过铁砂掌,不然为什么手掌只是轻轻贴在我身上,那块皮肤就像放在炭火上烤。
我没出声,头掩在手臂里,却能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叶丹青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你做人也可以报答我呀。”
我不说话,脸对着床,呼出的气比烧水壶的蒸汽还热。
“干嘛一直藏着,你是鸵鸟吗?”她撩开我的一绺头发,我烧红的半个脸颊暴露无遗。
我急忙转过头去,嘴上说着:“报答,报答。明天就请你吃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