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靠在一起,墙角的老式立钟发出很大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都眉目清晰。
我翻到相册后几页,多是外婆的照片,她很喜欢照相,有站在楼下草坪里的,也有在草原上骑马飞驰的。可惜在她年轻的时候没能留下一两张,我对她过去的长相完全没有概念。
她就是在这个房间跳楼的,就从那扇窗户。
那扇窗其实不大,老房子为了保暖,窗户都做得比较窄。窗台到我腹部,但对外婆一个双腿瘫痪的人来说却是高山。
霍展旗说,那天早上他赶过来的时候,窗户还开着,北方呼呼地吹,外婆的轮椅停在茶几边上。他从窗户向下望,看到的画面让他此生都无法忘却。
外婆自杀两天后我才赶回来,她的遗体暂时存放在柴爷爷家,已经被整理干净,没有让我看到她死亡时的狼狈。她对我很仁慈,不像对霍展旗,叫他做了无数的噩梦。
霍展旗说,外婆应该是先爬上沙发,又从沙发爬上窗台,最后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我照顾过她,知道如果单靠手臂的力量,她爬得有多费力。整个过程但凡有一秒迟疑,她都不会这样死去。她求死的念头到底有多重,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死了之后我才开始了解她的一生,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晚了。”叶丹青摸摸我,“但我们会尽力弥补。”
我用力点头。我会弥补的,一定让真相水落石出。水落的第一步是开闸,也就是撬开柴爷爷的嘴。
周四,霍展旗可算得空。他买了几样下酒菜,又炖了一锅牛肉,我和叶丹青提了一瓶五粮液,一行三人开车去了马场。
霍展旗不怎么会骑马,我就和他并排,替他拉着缰绳。他还不服气,说要不是有条河拦着,他就是草原上的藤原拓海,开车随便漂移。
叶丹青走在我们前面,霍展旗悄悄问我,叶老师还会骑马?我骄傲地说,当然了。他又说,其实我那天在网上看到叶老师了,她好有名,你怎么认识她的?她还来咱们这小地方玩。
我又骄傲了,枣红马听了尾巴也要翘上天。我说,保密。
柴爷爷大概老远就听到我们说说笑笑,还没到村口,他就来迎接。我们像没发生过不愉快一样,言谈如同往日。
但我知道他一个猴精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不懂我为什么来?八成在思考怎么应付我。
我的猜测在吃饭时应验了,我数次把话题往那件事上引,他却不接招,壁虎游墙屡屡滑走。他和霍展旗喝得酒酣耳热,我踢踢霍展旗的脚,他对柴爷爷说:“咱们来划拳吧。”
霍展旗会划拳也是跟外婆学的,继承了她的衣钵,但没继承运气,一开局连输三把,三杯酒下肚,他的脸越来越红。
第四把,霍展旗咸鱼翻身,终于赢了。柴爷爷大笑,刚要喝酒,我一把夺走他的酒杯,说:“你输了不用喝酒,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柴爷爷被我搞得有点懵,问:“你刚才也没说啊!”
“我现在说的,这比喝酒容易多了。”
“不会还是那件事吧?”
“不是。”
“那你问吧。”
正中下怀。我亮出了我的武器:“姥姥当年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但是被盗墓贼抢走了?”
我问完,屋子里鸦雀无声,酒气四散飘离。
柴爷爷的脸色在酒精作用下变得慢了半拍,他嚷道:“你咋知道?你个……臭丫头咋知道?”
“姥爷说的。”
“放屁!他捂了六十年,咋可能告诉你?”柴爷爷摇摇晃晃站起来。
“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嘟嘟囔囔,扶着旁边的抽屉柜,上面摆着外婆和他一家的合影。
“柴爷。”我朗声说。
这是他的诨名,外公外婆都这么叫。当年没禁猎时他威风凛凛,这个名字响当当,猎户和牧民里没有不知道的,现在已经很多年没人这么叫他了。一听这两个字,他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柴爷,事情过去快六十年了,你或许有你的顾虑,但姥姥已经去世,姥爷也老糊涂,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你了。你知道姥姥是怎么死的,也知道她为什么会死,你和阿茹娜奶奶是她最好的朋友,你难道希望她永不瞑目吗?”
我说得心脏狂跳,眼泪往上涌,却硬生生被我憋回去。柴爷爷还拄着抽屉柜,低头看着地板。
我接着说:“当然,我知道你不想说就一定不会开口。柴爷,我敬你三杯,三杯过后,如果你依然决定不说,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打扰你。”
话音一落,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我站起来敬了柴爷爷一下,然后仰头把酒灌进嘴里。
我搞不懂我在喝酒还是在喝火,气管烧着了一样。我呛了一口,却压下嗓子里的痒,吞下剩余半杯。
胃里翻江倒海,头脑发昏。叶丹青把住酒瓶不让我碰,站起来拉我。我力气暴增,从她手里抠出酒瓶,又倒了第二杯。
“卓兰,你悠着点……”霍展旗不安地看我。
柴爷爷可算抬起头来,我一边喝酒一边瞪着他,烈酒激得我眼泪直流,我却不眨眼,就让它们直直落下去,像两行瀑布。
第二杯下肚,我意识到再多喝一口我就要吐了。叶丹青这下说什么也不让我碰酒瓶,我就端起柴爷爷刚才没喝的那杯,刚要送到嘴边,柴爷爷发话了。
“小卓兰……别喝了。我告诉你。”他语气悲怆万分,一棵活了上百年的树有了裂纹。
我歪歪扭扭坐下,要不是叶丹青撑着我,我估计已经倒在地上了。屋子里安静得宛如黎明之前的黑暗,我在等待他开口,带来曙光。
柴爷爷仰起头,眼泪从他树皮一样的脸上流下,流进皮肤的褶皱中。
“我告诉你。这六十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