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坝上的路灯有点老花,只传来一层薄光,勾出荒草枯枝的影。我们扣着厚厚的帽子走在树丛里,枝杈划过羽绒服,咔嚓的声音被鹅毛一路传到耳朵里。
雪非常厚,漫进叶丹青的短靴,我听到她唉哟几声跳起来,脚腕被冰到了。
“你踩着我的脚印。”我走在她前面,每一步踩实了才走下一步,压出了雪花之间的空气,它们挤在一起咯吱咯吱地抗议。
黑灯瞎火,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河滩里慢慢移动。我向后伸手,她抓住我,走到我身边,两只手插进同一只口袋,没一会就握得热乎乎的。
河道中段的雪薄了不少,这里紧邻一片住宅区,大家把雪踩实了。跨年夜人们都不在家,灯光只剩只言片语,鬼幽幽地亮着。
“叶老师今年过得怎样?”我问。声音从厚围巾里传来,毛茸茸、沉闷闷。
叶丹青捏捏我的手,说:“今年……不好不坏。”
末了她又补充道:“因为有你,所以还不坏。”
“如果不是我,你会过很糟糕的一年?”
“是。”
我高兴地踢了踢,脚尖扬起一片雪,沙子一样散乱。
“你呢?”她问。
“我也是,好坏参半。”
今年我总算弄清了当年发生在外婆身上的事,还意外认识了叶丹青。至于坏的一面,我现在说不清楚,有什么东西依然悬而未落,不经意间令人忧心。
“新年有什么计划吗?”叶丹青问。
我好几年不做新年计划了,年头无论多么豪言壮志,年尾都得灰溜溜地承认,自己的懒惰已成附骨之疽。新年是种假象,让人误以为能重新做人。
我没回答,反问:“你新年有什么计划?”
她好一会没说话,后来才嗯了一声,嗯地很平滑,听不出肯否。我试着替她回答:“重回布兰森?”
她呼了口气,说:“算其中之一吧。”
这是个必然的答案,然而听她亲口说出来我还是倍感失落。她又要回到那个尔虞我诈的环境,戴起无数面具,剥掉几层灵魂。
但这是她的心愿。我既希望她有愿得偿,又不希望她奔波疲惫。
她又问我:“你的计划还没说呢。”
我不想说什么计划也没有,显得我不思进取又很没创意。我说:“抓住我就告诉你。”
我松开叶丹青的手,在雪地里跑,钻进弯弯绕绕的树丛,眼前是纵横交错的荒枝,像碎玻璃的裂痕。
“你幼不幼稚!”叶丹青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忽左忽右。看吧,无论我多幼稚,她也得来抓我。
我们在树丛里捉迷藏,灰突突的影子若隐若现。她有些气,说有种你别动。哈,不动等你来抓我吗?我知道你抓到我肯定不给我好果子吃。我故意哈哈大笑,语调充满装饰性。
她被我气得也笑起来,笑了几下,声音突然淹没在一声声巨响里。有人在岸上放炮,一朵红绿烟花炸在头顶,点亮了这片张牙舞爪的树丛。
十二点了。
我顾不上找路,扒开眼前的树枝就向叶丹青跑去。树枝在我的衣服上乱弹琴,在手上脸上划出浅浅的伤口。
我抱住她,差点把她扑倒,又一朵绚丽的烟花盛开在头顶,我用尽力气,大喊:“叶老师,新年快乐!”
我想盖过烟花的声音,它们滴滴答答也好,气吞河山也好,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的声音在河滩、楼房、大桥之间四处碰撞,生怕叶丹青戴了厚帽子听不到。
“叶老师,新年快乐!”
这就是我的新年计划。
今晚的夜是深邃的蓝色,点缀了几块絮状的云,和市郊工厂的烟囱里飘出的白烟缓缓相融。天上仿佛有一层水似的反着地面的光,让蓝更透彻,让白更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