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世界被阳光重新锻造翻新。如果什么也不去想,世界还是很可爱的,偏偏我长了个脑子,不得不想。
浴室里蒸汽四起,我望着花洒发呆,动作迟缓得像一只活了上百岁的龟。昨夜叶丹青来房间找我,她轻轻敲门,问可不可以进来,进来了又问可不可以躺在床上,躺下了又问可不可以抱着我。
我都默许了,我不许她也会这么做。
我们很久没说话,我知道她想说,她也知道我想说,可我们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我提出了一个悖论:“你猜猜我们谁先说话?”
她笑了,说:“你这谜底就在谜面上。”
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笑,我只是习惯不要把气氛搞得太僵,尽管晚上的时候我们已经很僵了。
她缩紧手臂,轻声在我耳边说:“答应我可以吗?不要去找古家的人。”
我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扑在她手臂上,上面的绒毛若有若无地蹭着我的下巴。
“好。”
“谢谢。”
“不用对我说谢谢。”
“要说。”
隔了一会,我又说:“你是不是明年年初就要去纽约了?”
“你知道了?”
“又不告诉我……”
她没回答。我知道她也在害怕,和我一样,我们都害怕失去对方。然而越害怕,可能越适得其反。
她没有再问我要不要跟她走,但昨晚她的话一直萦绕在心,随水蒸汽四散漂流——我们一起去纽约,重新生活。
这句话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尾,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骗骗小孩可以,但在成年人一地鸡毛的世界已经不好使了。
她离开我的房间时我快睡着了,我本想留住她,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听着她说晚安,看着她离去,也没有那么难过。
我依然爱她,但是没有那么依赖她了。
得到我的保证后,叶丹青心里的石头落了,每天给我发很多腻腻歪歪的表情,好像刚刚陷入热恋。
在她看来,我们之间的问题只剩我要不要跟她去纽约,而针对这个问题,她也有十足的把握说服我。
六月,她总是在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变得很忙碌,我常常一个人待在酒店,连楼下的前台都知道,提供客房服务时先联系我,这总统套房俨然成了我一个人的天下。
这并没有让我开心,反倒让我更加茫然。
吵架过后的几天里,我还是摆脱不了外婆的事。我经常上网搜索古峰,和他家所有人的名字,所有新闻报道、照片、采访,我看了不下三遍。
他们笑容那么灿烂,两个被金钱和权力吊起来的尖尖嘴角,透露着功成名就的自信。
我将古峰的名字和老家一起搜索,没有任何信息,没有证据证明他去过那,连他在东北老巢时的报道都很少。
只有1986年他以成功商人的身份荣归故里,带记者去曾经居住的地方回忆过去的艰苦生活。
他是一个我永远接触不到的人物,何况他浮沉商海这么多年,背后关系盘根错节,我这等没心眼的小白菜分分钟会被他玩死。
叶丹青说得对,这件事比登天还难。
我胸口堵着气,晚上睡觉总会梦到额吉村的人,素未谋面的图古勒拉着我的手,让我为他们报仇。
他的手是猎人的手,苍劲有力,摇了我两下,我就觉得自己变成了被拖在雪地里的狍子。
我松开他,再去看他时他已经成了一副骨架,脖上套着的狼牙项链在墓里的金箔下泛着古铜似的光泽。
我告诉他,我无能为力了,我不知道怎样靠一个人的力量去报仇。说完,他就散架了,噼里啪啦落在我脚边,脑袋骨碌骨碌滚到棺材底下。
从这个梦里醒过来,我格外惭愧。一旦有了报仇或类似想法,再将它放下时会产生深深的负罪感。我知道如果是外婆,她会大笑着,说那有什么可负罪的?别去想它了。
所以,霍展旗说的其实百分之九十九正确,外婆不会让我替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她更希望我活得开心快乐,就像我对叶丹青的希望一样。
既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耗下去,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看着江上船来船往,觉得生命从来没这么空虚过。外婆的事占用了我太多精力,一年到头我生活的重心就是调查,我是木偶,它是提着我的线。现在线断了,木偶要何去何从?
工作索然无味了,仅仅是维持收入。杜灵犀的邀约也推掉,肖燃几次三番打电话来,都被我按掉了。
最适合我的地方应该是寺庙,但我不是大彻大悟皈依佛门,而是心如死灰苟且活着。
叶丹青不知道我的曲折心思,她很忙,飞往各地出差。我们有一周多没见,都快退化成网友了。
我又一次问自己,这是我真实的生活吗?如果不是,我的生活又在哪里?这是我想要的感情吗?如果不是,我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