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慢下来,沿着山崖走。
左侧是陡峭如刀的山峰,右侧是幽幽山谷。如果极力趴在车窗上,能看到谷底局促的溪流,窄得像一条黏连的藕丝。对面几座雪山海浪一样堆叠,绵延至远方。
车里异常安静,群山反射的阳光透进来,叶丹青默默地拉下遮阳板。我闭上眼睛,眼皮上印着一圈光斑,猩红地弥漫开,宛如在灯泡上涂了一层血。
这路废弃已久,比郊区的路还要坑洼,有些地方裂成蛛网,令人祈祷别压断了它的脊梁。
叶丹青机械地开着车,我渐渐地听到她沉重凝滞的呼吸。想说点什么,但嗓子闷闷的,被黏痰糊死了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到城里,太阳半落青天。车停在一座窄短的小桥上,桥下一条小溪,倒映着疏浅的云。
一路上我紧紧抓着安全带,没换过姿势,现在一动才觉肌肉酸痛。痛感令我如梦初醒,似乎刚从冬眠中走出来,白车掉进山崖的一幕便蓦地跳进脑海,使我梦魇一样战栗。
旁边的叶丹青也像被这辆车突然闯入了似的,突然开始大口、奋力地呼吸,如同溺水之人。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缓缓流下,嘴唇已经毫无血色,驾驶座上到处都是血,淡蓝色的上衣一大半都被血浸透。
突然,外面毫无预兆地下起暴雨,春天就是这样说变天就变天。
硕大的雨滴砸在车顶、地面,再重重回弹。但天色并不暗,远方有一片晴朗的地方传来金光,如片片金麟照亮了雨脚,将它们染成一排排金色的船锚。
叶丹青打开车门走了出去,瞬间就被浇湿。她走到桥上,扶着被淋成暗灰的石柱。
我也下了车。如麻的雨水挤压了空气,雨锚钩住我的衣服、钩住我的身子,一切力量都向下拖拽,好像沉重的锚已经落进冥河。
我走过去碰了碰她,她回头时眼里带着恐慌,和对我的不忍。
我坚决地跨近一步抱住她。我的拥抱似乎给了她一个出口,顷刻间她的力量就分摊在我身上,让拥抱变得更紧。
雨水是暖的,从我们之间流过。她在颤抖,在雨水中尤为明显。我也一样。
在她肩上,我看到了她背后宏伟的雪山,那片灿亮的金光就夹在群山之间,让它们即便在雨中也清晰可见。
雨下了一会就停了,我们坐回车里,叶丹青轻声对我说:“我给你买机票,你从广州直接回家。”
“为什么?”
“后面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我没答,拉过她受伤的左手,贯穿手掌有一道划痕,幸而不深,但血还在流。我用手指蘸了她的血,在眼睛下方画出一条印记。
“我们是同谋。”我平静地说。
叶丹青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既不忍心,也有懊恨。她靠在椅背上叹气,雨水顺发梢滴落。
回到住处后,我先送叶丹青上楼,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去买药和吃的东西。
叶丹青虚弱地坐在沙发上,她流了太多血,又不肯去医院,只好由我帮她消毒。我抓住她的左手,用酒精棉球轻轻擦上去,她立刻吸了一口气,手指下意识地弯曲,抓住了我的手。
“我轻点。”我拂开她的手指。
她紧贴沙发靠背,脸色灰如水泥,潮湿的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侧。一定很疼,但她不叫,只是用力地掐自己的大腿,用另一种疼痛来使自己分心。
酒精的气味混着腥味,血液渐渐凝固在伤口处。我用纱布裹住她的手掌,缠了几层。喂她吃了点东西后,我把她赶去睡觉,待她睡熟了,我才悄悄关上卧室门,打了一桶水拎到楼下擦车。
车里的血已经干涸,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里发生了凶案。我飞快地将它打扫干净,打开所有车门,让风带走今日留下的种种气味,然后,按照导航找到租车的地方,把车还了。
租车的地方在叶丹青的小学附近。大楼的阴影里,傍晚的雨水还未蒸发。已经到了放学时间,小孩们穿着橙蓝相间的校服,吵吵嚷嚷在校门口奔跑,家长三五成群地聊天。
“不要跑嘛。”
“妈妈晚上我想去球球家。”
“作业写完了吗?”
“我去球球家跟她一起写!”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倒是有点像叶丹青。叶丹青也曾经从这个校门里走出来,或许也对妈妈说过,要去佳佳家和她一起写作业。
那些日子像一只越飘越远的灯笼。
我感到难过,麻木的心忽然被这些稚嫩的言语补救了一下,竟有了劫后余生的错觉。
也不是错觉,那一刀是叶丹青替我挡的,最后去断头路也是为了我。因为他们要杀我,因为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与她同行。
死亡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降临,我能闻到它散发的腐朽的气味,像一口坏掉的牙。我擦掉一两滴泪,转身离开。
我去附近的市场买了一袋孜然饼,走到桥上正值夕阳西下。下午又断断续续下了几次雨,雨后的黄昏像一盏玻璃罩很脏的灯,晦晦地浮在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