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丹青现在很快能够分辨出,人是不是走干净了。虽然办公室外面的灯还开着,但整层楼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看了一眼墙上发出微弱声音的挂钟,指针呈九十度角,已经晚上九点了。开了一下午会,毫无成果也毫无进展,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应该取消所有会议,效率会更高。
如果这里是如梦令,她当然可以这么干,但这里是布兰森,她没办法把它变成完全属于自己的公司。
曾经她有过此等雄心壮志,不过很快就被现实打败,只好重拾千篇一律的方法,成为人人唾骂的资本家。至少方柠是这么说她的。
叶丹青苦笑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有上百条未读消息。她满怀期待点进去,可是很快就失望了。
往下划啊划啊,直翻到三个多月前的聊天,那是她和方柠最后一次对话,方柠说她已经上了车,叶丹青祝她一路顺风。
她们分手快四个月了,聊天框像陷入流沙,渐渐没顶。
方柠的头像依然是一颗长了眼睛和嘴巴的柠檬,她说是之前在深圳上班时,设计部的同事帮她P的,并不是她自己的脸,而是赵本山的。
春节时,方柠还会在这颗柠檬两边P上一副对联:一夜暴富,飞黄腾达,横批:钱来!
以前叶丹青很喜欢方柠的头像,一看到就会觉得开心,可现在她怎么也笑不出来,甚至觉得这张喜剧的脸也变得愁云惨淡、哭笑不得。
分手之后,方柠竟然真的没有再联系她,一个字也没说过。
叶丹青又划回顶部,开始处理工作消息,都回复完,已经过了十点半。她坐得腰酸,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外面的夜景。
其实没有什么景,司空见惯的城市一角,更别提她现在烦得要命,看什么都提不起劲。她还在分手的戒断反应中,虽说早就超出她预料的长短。
邮箱里还有几封美国来的邮件,她拖了好几天没回复,有时觉得赶紧回了拉倒,但打几个字就会不耐烦地删掉。
对于去纽约这件事,她的决心从未动摇过,即便在方柠说她不会去的时候,叶丹青也不觉得自己会放弃。
爱情和纽约,她闭着眼睛都会选后者。所以她自觉对方柠有所亏欠,亏欠的背后也有埋怨,为什么她就不能和自己一起走呢?她看不出这件事的不可行之处。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心里的一个声音说道。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为了你的钱和地位可以放弃任何人、任何事!
我才没有!她反驳。
那个声音露出奸笑,没有?你承认吧,因为你不用付出任何东西她就会对你好,就会爱你,所以你根本不想费心挽留她,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感情和资源!
我没有!叶丹青怒气冲冲地说。
那个声音不说话了,但叶丹青知道它是埋伏起来了,等着下一次用更难堪的话来伤害自己。
它是她的分身。
不知从几岁起,那个声音就住进了她的心里。一开始有两个,一个善良一个恶毒。起初她总是扮演决策者、一个老师的角色,评判两个声音哪个更好,她更喜欢谁。她自然喜欢善良的那个,因此总是表扬它而打击另一个。
然而善良的东西总是浑身弱点,缺少武器,所以很容易就被恶毒的东西伤害。
到了英国后,她就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它总是对她和她身边的一切恶语相向,不惮用最狠毒的话形容他们,似乎世界上没有更恶心的东西了。
她从决策者的宝座上掉下来,落入灰暗的谷底。恶毒的声音像报复她曾经的打压似的,变本加厉地辱骂她,说她是最没出息的人,她一辈子都会这样生活在泥沼之中,她就是泥里的臭虫。
叶丹青从一开始的胆怯,到最后站起来与它对抗,这样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很多年。它是她恶毒念头的始作俑者,不过那些终究只是念头,她从来不曾宣之于口。
刚回国的时候,她告诉心理医生,她的心里好像藏着另一个人,她时时刻刻与它战斗,可有时,她会觉得比起厌恶,自己其实在依赖它,这种依赖令她恐惧。
“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你的一种自我保护。”医生说。
它会保护我吗?叶丹青想。那时她正在遭受网络暴力,心里的那个声音某种程度上的确缓解了她的焦虑和难过,令她在内心酣畅地骂那些看不见的敌人。
“这并不代表你就是那样的人。”医生安慰道。
是吗?也许你看错了。
叶丹青试着与它和平共处,忽略它对自己的攻击。后来她们终于能够达成一种小小的平衡,那个时候,她遇到了方柠。
这件事她没对方柠说过,也不敢让她知道。方柠或许不会介意,毕竟她看过自己那个写满咒语的笔记本,但这个声音依然令叶丹青羞耻,仿佛她成了一个很不堪的人,就像它说的,她会下地狱。
然而奇妙的是,和方柠在一起时,那个声音如同遇到了天敌,突然间退回了角落,她又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那个善良的声音,尽管它朦朦胧胧,已经变为一种密语。
方柠填补了善良的声音,恶毒的声音仿佛一道阴影,被她强大的力量一照之下几乎湮灭。叶丹青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好过,她似乎一天天可爱起来了。
以前她也有过几段感情,可没有哪一次带给她这样的感觉,它们和恶毒的声音是同伙,让她本来就溃烂的生活雪上加霜。
可是,方柠和纽约之间,她还是选了后者。
在江边说出分手的时候,叶丹青感觉自己让人恶心得想吐。爱情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自私和懦弱,第一次让她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恶毒的声音此刻完全占据上风,几乎要将她蛀空。
她根本就不值得方柠爱,不值得任何人爱。包括妈妈。
对吧,那个声音又说,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回木兰?为什么不去查妈妈到底怎么死的?你心里根本没有她!说爱她都是骗自己,好让自己心安理得!你自我感动的模样可真丑陋!
叶丹青没有告诉方柠的是,就在她们吵得最凶、她劝方柠放弃调查的那一晚,她在房间的厕所里吐了很久。仅仅是因为那个声音说,你让我恶心。
她吐得很凶,连胆汁都吐了出来。那天她没有吃晚饭,白天陪客户吃的高级和牛、鹅肝黑松露和十万一瓶的红酒那一刻都化作一滩难以分辨的呕吐物,散发着酸臭味。
吐到一半,来了个电话。她马上转换一幅笑脸,好像对方就在面前。
“诶刘总……方便方便,您说。”
打完电话,恰好站在镜前。她看着里面那个人,那么狼狈,脸上却挂着惺惺作态的谄媚笑容。
她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
对面的写字楼已经熄了好几层灯,社畜的夜晚也终于来临。方柠和她讲过以前在深圳做社畜的日子,还讲她曾经坐在出租屋里哭,觉得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叶丹青点了根烟。回国之后她基本不抽烟了,但这个夜晚,她需要一点点东西来给她安慰。
她不知道方柠有没有找到人生方向,反正她自己的人生方向大致就这样了,既然这么选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你只是不敢。心里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