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和她第一次见面魏危就发现,这位年轻的尚贤峰主总喜欢偷瞧自己。
从前魏危以为是孔成玉警惕心比较高,喜欢在暗处观察别人,后来她发现孔成玉好像从不观察陆临渊。
“……”
身段如岸芷汀兰般侍女端着木盘进来,打断了魏危的思绪。
这就是乔长生推荐的点茶了。
炙茶、捣茶、碾茶、磨茶、罗茶……侍女手中运筅环回击拂,分批添注,手腕用巧劲,平稳地一遍一遍加水点茶,茶汤如云沫起,偏偏一点也洒不出来。
这样细碎又磨人的功夫在百越是不曾有的,魏危看得稀奇,等到侍女将茶筅放下,稳稳当当将雪沫乳花茶盏抬起,给魏危细观,魏危不由轻轻“啊”了一声,想起百越的规矩,将一点碎银子塞到了侍女衣袖里。
百越打赏从来豪迈,多的是人直接塞东西到人家衣襟里,也是调情的一种法子。当然,若是对方无意,少不得要挨一巴掌。
侍女猝不及防,一时间耳朵尖有点红,抬起眼飞快瞟了一眼魏危,轻声道谢。
接着调膏在雪沫上作画,白纸青山,巍巍然。
侍女低头:“‘晴窗细乳戏分茶’,女公子慢用。”
大约是怕有的客人吃不惯,茶室还准备了蜂蜜与细密的白糖。
魏危是吃得了苦的,况且这茶闻起来很香,有些像百越那边的奶泡子,但是没有那么甜腻。
一口下去,舌齿清香,配上冰糕,正好冲散那一点苦味。
中原人果然很会吃。
几口下去,魏危觉得舒坦了,正享受着这清闲的时刻,却不防茶室堂口几桌子文人模样的人聚在一块,传出一声高一声的应和来。
一个扰人清闲的王八蛋已够煞风景了,可恨的是一群王八蛋聚在一块。
这时候魏危就想到陆临渊的好处来,起码坐忘峰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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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聊天,总是说天说地、漫无目的。
魏危听着他们先是从点茶聊起,聊到茶叶,茶马古道——再聊开了,聊到百越。
一个书生扇着折扇,朗声道,“我少年时与父亲一起游历江湖,百越与兖州未曾交恶时,我曾经远远见过那百越妖女一面。”
书生见吊起在座所有人的胃口,语气更加自信:“那妖女根本不是个人!”
魏危挑起眉毛:嗯?
书生道:“百越擅妖术,百越巫祝就是当中最大的妖异,她生下来时候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雨,连上任百越巫祝也因生她而死!”
魏危确实生在一个大雨天,她母亲也确实因为生她而死。
她呷一口茶。
书生:“那妖女出生后,双目赤红,喜食生肉,听不懂人言,也不似人形……”
魏危:“……”
这个书生知道一些东西,但显然知道的不太多。
百越妖女在中原大约有两个路数,一类是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一类是活剖肝胆的母夜叉。
魏危已经习惯了。
文人提起百越妖女,就必然提到两年前去百越下战帖的陆临渊,提到陆临渊,又自然地提到了儒宗。
书生中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书生忽然冷笑一声:“儒宗根本就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否则三教九流,何以就儒宗独大!”
这些书生中毕竟有受儒宗教诲的,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敢诋毁儒宗孔圣!”
灰色衣衫的书生嗤笑:“有什么说不得的,你们这些书生少读些儒宗的书。一介凡人称圣,本就是笑话。”
另一位紫棠色衣衫的书生淡淡:“欲为其国,必伐其聚。儒宗所以兴盛,前朝董国相揣摩官意,功不可没。”
因这惊世骇俗的言论,茶室顿时热闹起来。
灰衫书生在一旁阴阳怪气:“数千年来你们就学这么几本书,不觉得恶心吗?圣人言也成了老生谈,珍珠也成了鱼目,一群中看不中用的麒麟楦。”
除此之外,还有那位紫棠色衣衫的书生尤为伶牙俐齿,来一个他怼一个,来一群他怼一群,自成一派。
“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
魏危忽然想起陆临渊所说的《四书改错》作者,好像就是这样的杠杆成精。
——伶牙俐齿,喜好雄辩高谈,偏生学问很好,一般人都辩不过他。
只听得紫棠衣衫书生朗声道:“比如儒宗孔氏——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当年靺鞨事后,孔氏若是真想让贤,大可一走了之,何必惺惺作态,还有当峰主的机会!”
魏危闻言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静静坐在那的孔成玉。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参与争论辩驳的意思。
沸反盈天的的辩论声中,孔成玉的脸掩在竹帘后昏蒙蒙的灯光里,遥望青城街景。
她眼眸微垂,拢着阴影,面如冠玉,无悲无喜。
过了片刻,似乎觉得实在吵闹,孔成玉起身,预备离开这里。
那灰色衣衫的书生却越说越激动:“要我说,君子帖其实也是假的。”
孔成玉就要跨过茶室门槛的脚步顿住了。
书生犹嫌不足,大声道:“诸位有谁真的见过君子帖?不过朝廷要一封高义的帖子安抚人心,要一个大义的人做千古榜样。谁知道孔子昕与郭郡是不是只是死在流矢下的倒霉鬼,被推出来做金像的泥塑!”
“……”
孔成玉收起脚步,回头。
“你说什么?”
她这样冷不丁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逐渐落在了她的脸上。
茶室内辩驳声渐不闻,逐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