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衡贪恋这河边月下的清净凉爽,便对这婆子说:“天这样热,让他别闷在屋里,到这儿来透透气、吹吹风。”
那婆子犹豫了一会儿,便去了。
魏子然来时,一身质地轻盈柔软的白色薄汗衫,连鞋也没穿,坐在罗衡身边时,那衣衫上熏的清凉透骨的薄荷香味,闻之令人心神顿爽。
魏子然是简单吃了几口饭过来的,来时,厨房又为两人送来了两碗红豆冰元子消暑解乏。
罗衡见魏子然只是用白瓷调羹胡乱捞着那碗里的元子,并不送进嘴里,便道:“你不吃给我吃,成么?捞来捞去的,汁儿都洒出来了!”
魏子然笑着放下了调羹:“你若吃得下,便都吃了吧。”
罗衡也不客气,囫囵几下将这碗甜得发腻的元子悉数吞下,便道:“吃饱了!你可以说说你的心事了!”
魏子然却沉默着,只是呆呆怔怔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河面,眸中深邃无光。
见他如此,罗衡也不催促,只是随意地往河心投着石子。
良久,魏子然才在一阵忽然而至的夜风里说了一句:“她在郎家。”
石子落水,惊动了浮出水面的一对虫合-虫莫,呱呱叫了两声,便跳上河岸蹿进了夜色深处的草丛里。
罗衡借着庄内灯火,看清了魏子然目光深处的惆怅隐恨。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再次往河中投了一颗石子,问了一句:“那家人对她做了什么?”
魏子然沉默了许久,方才将见到宋妈妈后得知的那些事道了出来。
若非宋妈妈相告,他不会知道,她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净慈寺的驱邪赶鬼,桃花巷的放火烧鬼,小阁楼的烙铁烙心……她所遭遇的这些虐待毒打,他明明近在咫尺,却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解救她的时机,埋怨她的冷淡、不通情理;甚至在她逃出之后,任她流浪漂泊,使她再次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罗衡自在叔父身边受教后,过的便是潇洒自在、随意无拘的生涯,虽说时常会受到叔父的鞭打教训,可这些鞭打教训背后是长辈的一番拳拳关爱之心,他并不怨恨,更不觉得痛苦。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算是见识过了人心的丑陋虚伪,如今听了那位南家姐儿所遭遇的一切,他恍然发觉,自己的见识何其短浅!
他即使从未见过魏子然念念不忘的那位姐儿,但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性。
在魏子然口中,他所知道的南屏是温柔善良的。而在经历了诸多苦难后,若她依旧温柔善良,那她该不是凡间女子,而是九天之上的神女天仙。
他再看身侧的人,虽泪水盈盈,脸上却并不慌乱狼狈,只是悲伤惆怅。
罗衡心胸郁结,问道:“这些事,可曾对你父亲说过?”
魏子然抬头深吸一口气,平缓了心绪,方道:“没全说——世人对女子太苛刻,用‘贞操’将她们捆绑,若是女子婚前失贞、婚后与人通奸,皆是不可饶恕的罪孽。父亲终究是男子,若是知晓她已是个‘失贞女子’,即使同情她的遭遇,心底里必定会从此低看了她。但我需要父亲帮我将她从郎家救出来,便只说了她在南家的遭遇。”
罗衡惊讶于他年纪轻轻的这般心智城府,只觉太过成熟深沉,令人心里发毛发慌。
“魏子然,”他静静凝视着他年轻稚嫩却波澜不惊的面庞,沉声道,“你可知慧极则早夭,情深多不寿?你如此早慧多情,终究不是好事。”
魏子然难得听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话语,心口微暖,便缓缓笑道:“你说得没错。似我这般大小的孩子,哪个像我这样身陷孽海情天里无法自拔?我应该再无知无愁一些,将南屏抛到一边,不去管她,更不去爱她。”
罗衡从他这小小少年口中听到“爱”之一字,不由笑了:“在我看来,你所谓的‘爱’算不上男女之爱,不过是少年人的执着与霸道。就好比你面前这碗红豆元子——”
他执着那调羹轻轻叩着瓷碗边缘,笑着说:“若这元子的味道是你喜欢的,你决不肯这样大方地让给我。在书院时,你娘为你做的点心,你从不肯多给我一块,你记得么?”
魏子然哭笑不得,佯怒道:“分明是你不知足,连我的那份也要抢过去吃!”
罗衡道:“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瞧把你急的!我又没说你不‘爱’南屏,只是,你这‘爱’有些少年气,偏执霸道。”
魏子然不想同他胡搅蛮缠,郑重道:“南屏之事,请你守口如瓶!但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罗衡知晓此事不容玩笑,正了神色。
魏子然向四周看了看,方才压低声音道:“宋妈妈的那个女婿,依照我朝律法,强-奸①幼女,当如何处置?”
罗衡一时猜不准他的意图,缓缓道:“依照我《大明律》,强-奸者,一律判处绞刑。”
他拧眉沉思了一会儿,又道:“你若要将这事状告官府衙门,总须她本人亲自出面才行。但这事一旦闹了出去,她的名声势必受损……你打算怎么做?”
魏子然冷笑道:“名声值几个钱?我只要公道!只要父亲能尽全力将她从郎家救出来,她也愿意为自己讨回这份公道,任凭世人如何看她,我都不会再弄丢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