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萧宪,倒是有许多话要讲。”他低眸瞧了一眼腕表,不咸不淡道,“只是不知,我等在此处的两小时里,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兰昀蓁并未理睬他这个话题:“你来有何事?”
“你该问问你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贺亥钦转头看她,“那些学生的事,你自以为掩瞒得很好?”
他怎会知晓此事?兰昀蓁皱眉。
“贺家正与日本商会有生意上的往来,你要救那些反日的学生,何时出手不好?非要在这个当口上生事?”贺亥钦擒住她手腕,“思来想去,你莫不是想借着贺家长媳的身份,拖整个大房一并下水?”
手措不及防地被他攥住,兰昀蓁横眉盯着他:“当初执意要娶我的人,难道并非你?你若不想将这段婚姻继续下去,大可随时写离婚书登报声明,无须过问我,我自是百般赞同。”
贺亥钦愠而反笑:“我要和离做什么?难不成,去作那个成全你与许奎霖的媒人?”
“你在说什么?”兰昀蓁的两道细眉颦得更深了。
“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你未必还不曾听过?整个上海滩,人人皆在谈,许二公子与胡氏离了婚,是为清清白白地等着聂三小姐你。”
“我与他之间从未有过逾矩之事,若外头的风言风语都能使你当真,那我亦无话可说。”兰昀蓁疲于与他解释。
“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贺亥钦冷笑,“自你返沪后,我两次见你,一次你在与许奎霖喝咖啡,另一次你又与萧宪同出居所,那下次又该是和谁一起?贺聿钦?”
兰昀蓁用力将手腕从他掌心中挣出,另一只手轻轻揉着腕关节,自若地垂眸,不分给他一丝眼神:“我兰昀蓁此生最不缺,亦最不在意的便是名声。”
“若要提起名声,早在你强娶我时,那“害妻传闻”不就已经出来了么?”
此言一出,坐于驾驶座上的司机已是紧张得满额大汗,安安分分地坐在前边,连呼吸声都尽量放低。
这二人争执的话题,当真是愈发地尖锐,那“害妻传闻”当真是能随口便提的么?
想当初,邵元菁病逝后不久,贺家大房与聂家将结秦晋之好的风声便已传了出去。
彼时,有多少人都在私下议论?
为何那聂三小姐一去给贺大少奶奶治病,大少奶奶的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又为何那贺大少爷将要娶的续弦,竟是自己元妻的家庭医生?
“‘说不准,这二人早便暗通款曲了’,难道时人不是这般说的?”兰昀蓁无视贺亥钦沉黑的面色,神情淡然地接着往下讲,“还有,我嫁给你的当夜,你母亲便病逝,有多少人言我克死了婆母?”
“我所负的这些名声,悉数拜你所赐。贺亥钦,你可有想过,自己做的这些事,终是会迎来现世报的。”
一片凝滞气氛中,贺亥钦盯着她瞧了许久,好一会儿后,反倒低笑起来,意味不明:“是么?那我便等等看,那一日是否真如你所说似的到来。”
“走吧。”他吩咐司机道。
“去哪?”兰昀蓁警惕地问。
贺亥钦瞥了她一眼,幽幽开口:“自是去聂府。今晨,你那位最敬爱的姨母病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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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太太是夜里走的,那时我就睡在房间的小床上,深更半夜时,她忽地便说要喝水,我以为她醒了,便起身给她倒水,可就在我打算扶她起身时,却发现她原来没醒,只不过是在梦呓。”
兰昀蓁立身于聂缇生前所住的卧房的窗边,一旁的王妈一边收拾着衣柜中聂缇的衣裳,一边又叨叨似闲谈地念起来。
“三小姐,她当真是疼你的啊。你是不知,姑太太昏迷过去时,口中唯独重复呢喃着两个名字,一个是修安少爷的,另一个,便是你的呀。”王妈停下手中叠衣衫的活计,惆怅着脸,似要为她重现当时的情景,“修安……昀蓁……”
兰昀蓁静静地听着,不出一言。
王妈只以为她是心伤过度,情绪低迷才不远开口,是以收拾好遗物后便捻手捻脚地出去了,把门阖上,留她一人静静。
兰昀蓁半身倚靠于菱形花窗槛边,身姿许久未动,只低垂着眼眸,望着楼下庭院中央的那棵老榕树。
今岁的凛冬格外漫长,可那老榕树竟有发荣滋长之势,层层皑雪覆压于粗壮的树桠上,却仍遮盖不住老榕树的常青树叶,反倒似瑞雪润泽一般,使它生得愈发恣肆。
前些时日阴雨不断,每当她在雨天的黄昏歇憩时,便会做梦梦见聂缇。
她时常梦见十三岁那年的事。
聂府外落着磅礴大雨,她久跪晕倒,再醒时,已躺在了一张柔软温暖的床上。
兰昀蓁惺忪地睁开眼,看见聂缇模糊的背影——她坐在床沿,正扭过身子招呼佣人再去添一盆炭火来。
聂缇的声音是那般的轻而低,似乎是怕将熟睡的她吵醒:“这粥又凉了,再拿去热热吧。”
她喉咙里跟火烧火燎似的疼,聂缇听见了那道止不住的低咳,转过身来,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庞:“醒了?是不是发烧了?”
抚摸着脸颊的那只手,动作温柔又仔细,从脸庞轻轻地滑去额间,探了探温,兰昀蓁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聂缇容色关切的脸庞。
后者见自己瞧着她,便对她轻轻地笑:“我是你三姨母,从前在南京,你娘常带你到姨母家来玩,还记不记得?”
那时的兰昀蓁是头回见到聂缇,听她所说的,心中辨不出真假,只好往后缩着躺了躺,以作出怕生的模样。
聂缇瞧见她这副样子,只以为是先前老太爷待她太过于冷漠严苛,叫她一个孩子心底怯生生的,不敢同人亲近,于是同她讲道:“今后住在聂府里,切莫再提起你爹娘的姓名,可知晓了?”
兰昀蓁迟缓地点了点头。
“还有,在家中你管老太爷莫要叫外祖了,与理毓他们一般,只管唤他老人家祖父便是。”聂缇温和地笑着,抬手捋开她被汗打湿的额发,悉心叮嘱了许多事,“你祖父呀,颇爱下棋,亦喜欢擅于下棋的小辈,你理毓长兄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围棋之道,你可要好好学习。”
她便是这样认识的聂缇,当时的她心中想着,这样一位脾性温和地女子,生活应是过得如意美满的。
可后来,兰昀蓁却无意从闲聊的下人处得知,原来,她有个比她年长五岁的儿子,名唤康修安。但那时,康修安已不幸离世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