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听到叶绵诉苦,讲述她和叶若节的相处方式时,陆艾的沉默并非是由于漠不关心,而是因为陆艾实在无法想象出良好的母女关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早在怀孕期间,陆艾的母亲就确诊了癌症,然而为了能够顺利生下孩子,她没有进行化疗,最终放弃了治疗的机会,生下陆艾后就一命呜呼。陆艾一出生就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甚至一年后蚁蛉市废除婚姻制度,其生理学父亲仅对陆艾履行赡养义务,每月给一点点钱。不到三岁时,其生理学父亲又叛逃至其他城市结婚生子,陆艾便被寄养于赡养院中,直到18岁成年。
我的存在,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陆艾拥有很清楚的自我认知。
因为经常往来于六只鸡市和蚁蛉市之间,叶绵在六只鸡市租了房子,她常常邀请陆艾从宿舍搬出来和自己一起住,每一次都会遭到拒绝。叶绵租的房子更宽敞、没有限电,可陆艾实在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哪怕这个人是叶绵;或者可以说,正因为这个人是叶绵,陆艾才拒绝了她。
和叶绵吃完饭后还不到十一点,陆艾回到了医院。写完病历后,又去病房转了一圈,再看时间,竟然将近凌晨一点,陆艾这才灰溜溜地回到宿舍,这个狭窄的空间中挤满了两个人的床铺和日用品,为了省电,陆艾如同往常那样没有开灯。
这是医学院中最便宜的宿舍,她的室友是基础医学的延毕博士,而陆艾本人是参加培训的医学生。陆艾住进来的两年中,基本上没有和室友见过面,排班的时间都有早有晚,回宿舍的时间也很少撞到一起。陆艾时常在盘算着,其实她们俩只交一份住宿费就够了,陆艾排到夜班时,室友可以在宿舍睡觉;当室友在实验室熬夜做实验时,陆艾就可以回宿舍了。
陆艾没有开灯,更多的是不想看清自己的处境。寒冷入骨的夜晚,风通过关不严实的窗户狡猾地窜进来,精准地敲击到陆艾的头颅,她彻夜难眠。
还在蚁蛉市时,陆艾的学生时代一直生活在赡养院和学校的方寸之间,过着最贫困的生活。万幸还有一个农民每个月都会通过公益项目给她资助50块钱。直到18岁成年后,陆艾从赡养院搬出,唯一的经济来源可能只有那明面上的50块,可陆艾不准备继续接受资助了——因为此时陆艾才得知,农民每个月的养老金仅有200块。
以前陆艾的世界只有学校和赡养院,还以为每个大人的工资或养老金都能上万。
报考大学前夕,陆艾盯着蚁蛉市医学院的宣传出神,上面写着免除一切学杂费。没有丝毫犹豫,陆艾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进入这个学校,这样她也就可以不再需要其他人的捐助了。
本科学习即将结束时,陆艾又一次面临抉择:继续深造还是挤破脑袋找个只能拿低保的工作?蚁蛉市的居民普遍都有学历崇拜,陆艾当然会继续读下去,可是在哪里读呢?相比较高考时的两眼一抹黑,如今陆艾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专业信息来支撑她做出选择:蚁蛉市向来崇尚资源利用的最大化,在精确化、专业化的整体方向的指引下,蚁蛉市医院体系中的编制数量急剧减少,相反,医学生的人数呈指数增加。而隔壁六只鸡市虽然没有公休日,却至少能保证80%的医学生毕业后都有编制。
这就是陆艾最终进入六只鸡市医学院学习的原因:她不信天不信地,只相信自己的能力,一定能闯出片新天地。
读研后没多久,陆艾便进入医院各个科室开始轮转,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意外获知那个曾经资助她十几年的农民患重病卧床不起,而蚁蛉市发放给农民的养老金显然不能覆盖医药费。纠结万分后,陆艾还是决定从自己的奖学金中省出一笔钱,匿名捐给这个农民。
由于是第一次捐钱,陆艾忐忑地找到官方公益事业平台,反复确认自己输入的金额没有多一个零才点击了发送。然而捐赠两天后,陆艾懊悔极了——直接通过机构给钱实在是不明智的举动。此后,她就买好米面粮油以及必需的药品直接寄到农民家中。
作为医学生,陆艾很清楚仅凭这几百块钱的药,根本不可能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可是那个农民别无选择,得了要花很多钱的病,就只能做完检查回家,随便开点药吃吃,拖着等死而已。
结局早已料到,可陆艾还是想要凭借一厢情愿的幻想,给自己曾经的捐赠者一点一点延长生命。
她这种过度节省、拮据异常的生活状态,终于还是被叶绵捕捉到,吓得叶绵以为陆艾遇到了生活上的难处,说什么也要帮助她。当时,叶绵是这样向陆艾保证的:“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停止学习。我现在有工作,我可以挣钱,一定会让你继续上学的。”
陆艾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她不敢直视叶绵,或者说她早已精神涣散到眼神无处降落。沉默良久,陆艾开始慢慢地讲述自己资助那个农民的事情,“尽管如此,她还是很快就病死了。”
本以为会得到一番安慰,没想到叶绵一开口就在质问:“可是,该捐款的人是你吗?”
是啊,该捐款的人是我吗?
我又救得了谁?
叶绵的话如同当头一棒,将陆艾的幻想敲击粉碎,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陆艾在床上辗转反侧,房间太冷,她根本无法入睡。蚁蛉市是大陆上经济水平最高的城市,可正是在这座城市中,她见过许多被隐身于贫困中的人,包括她自己。对于贫困的处境,她既帮不了别人,也无法拯救自己;无论是在蚁蛉市还是六只鸡市,她都看不到任何出路。
前18年,陆艾头悬梁锥刺股,没日没夜的做题,深陷在“考不上大学就完蛋”的恐慌中;然而当她学医后,也只能看到二十年内,她都只能做医院体系中的耗材,二十年后,她也会成为关系户的垫脚石,最后成为别人晋升路上的渣滓。
繁华盛世里,人人都有幸福的生活,他们的车行驶在嘎吱作响的路上,只会嫌弃脚下那些硌脚的石子可能划破自己的轮胎。
陆艾感到一阵愤怒,翻下床来,粗暴地推开本就不牢固的窗户,窗户上的冷铁险些粘住陆艾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