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璟睡醒一睁眼,Ethan好容易流干的眼泪又开始有往外挤的冲动,“你醒啦!太好了!”
“嗯”,文璟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文璟摇摇头,“律师,咳咳咳…”
“先喝点水”,Ethan欲盖弥彰地抹了把眼睛,装作无事发生地把床头柜上的水递过去,接过文璟的话说:“早上Elizabeth小姐来过。”
Elizabeth是文璟的私人律师,文璟对她的信任度极高,合同也签得十分慷慨,因为她确实是一位业务能力无可挑剔的顶级律师。
半夜一收到消息,Elizabeth就买了最早的航班从纽约飞过来。
“她了解完情况就离开了,说等你醒了通知她,我…要不我先给她回个电话吧?顺便叫医生过来”,Ethan决定出去透口气分分心,以舒缓情绪。
文璟看着Ethan那张快绷不住的脸,唇角微翘,说:“去吧。”
医生查看了文璟的身体各项指标,一切正常,便只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允许他明天出院,整个过程花了大概二十分钟不到。
前脚医生护士刚走,后脚Elizabeth就进来了,Ethan跟在这个身着正装,栗色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副猫眼型无框眼镜,穿着高跟鞋也和自己差了大半头,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后,却几乎被她的气场完全隐去了存在感。
Ethan打完电话去走廊尽头的露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往回走时正好和Elizabeth在电梯门口撞见,他不禁又一次感叹她的效率。
“好久不见啊老板,又进医院了”,上次见面还是文璟自杀失败之后,整理名下资产确认条款。
她是文璟当初挖空心思从纽约某头部律所撬过来的,文璟欣赏她的学识和经验,并乐于学以致用,对他来说Elizabeth亦师亦友,在文璟的社交关系里也就只有她能一边给老板打工一边随口教训老板。
“好久不见,Ellie,辛苦你跑一趟”,文璟有一点抱歉,但不多。
Ellie是她在非正式场合更喜欢被叫的名字。
“是辛苦呢,教训完儿子床都没睡热,就赶过来给某人收拾烂摊子”,这种扯皮为主没有技术含量的案子对Elizabeth来说的确是个烂摊子。
“快放暑假了,事情处理完给你放长假陪孩子,怎么样?”文璟揶揄道。
“得了吧,我宁可上班上到过劳死”,Elizabeth一想到要7天24小时围着家里小的转就一身恶寒,“言归正传,关于指控和被指控的内容,我会处理好的,不需要你们出面,但你们暂时不能离开德州,不会很久的,放心。”
“被指控?”Ethan惊讶和不解。
“危险驾驶,非法持枪”,Elizabeth淡淡地说。
“这不公平!”听起来很像是重罪呢,Ethan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我们会不会…”
会不会被抓,会不会判刑,上诉会不会成功,会不会留案底…
“当然不会”,Elizabeth断言道,她像是在法庭上听到对方律师说“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的当事人如何如何”一样,心里升起一股带着傲慢的不可思议,想笑却出于职业素养必须忍住。
她推了下眼镜,短暂停顿后耐着性对这个冒犯到她专业能力的问题进行补充说明,“不仅如此,我们还将起诉当地警局,玩忽职守,效率低下,暴力执法…”
“别担心,你可以永远相信站在法庭上的Ellie”,文璟对看向自己想要确认安全感的小孩说,“在她的领域里,只有她让别人束手无策的份。”
Ethan一脸崇拜地点点头不再插话,Elizabeth和两人过了一遍后续流程,放下一个装着住处和新车信息的文件袋便离开了。
一天不到就妥善安排好一切,Ethan觉得她简直就是广告里夸大宣传的那种无所不能的未来智能机器人。
“眼睛疼么?”文璟问沉默的Ethan,“冰箱里应该有冰袋。”
Ethan先摇摇头又点点头,本来好好的,被文璟这么一问,他眼眶又酸了。
泪点奇高的文璟并不总能理解Ethan的眼泪,他无奈笑笑,问:“怎么一直在哭?”
“疼”字被Ethan紧抿的唇瓣压扁,充血的毛细血管让他整张脸,连带着耳朵和脖子都是粉色,淡蓝的眼睛湿得一塌糊涂,薄薄的眼皮颤抖得厉害,眼尾红得像是要滴出血。
“疼?哪伤着了?”
“肩膀疼,心也疼”,Ethan一边胡乱摇头一边说,不张嘴还好,一张嘴哭腔就彻底露馅,连语调都飞了,他又说:“我没有受伤”,然后便哽咽过度难以继续。
前言不搭后语,文璟听得一怔,迅速抽丝剥茧后,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问:
他是在为我疼吗?
我很疼吗?
在磕磕碰碰的年纪,尤其是夏天,文璟也和别的孩子一样,身上常有摔得血土黏浊的伤口。
当他难过地去找大人,没有抱抱呼呼举高高,只有“不好好走路,自己爬起来,就知道贪玩淘气,你是不知道你的血很难止住吗?永远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自讨苦吃不许娇气不许哭鼻子”这样冷言冷语的教育告诫。
家里的大人很忙,所以文璟必须要懂事要让人省心,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他还要优秀,明明已经很像个小大人了,是运动系统还未发育完全的原因,为什么要对他如此苛刻呢?
没收天性是一项十分残忍的行为,无论对象是小孩子还是成年人。
小到摔跤磕碰,大到人生碰壁,文璟没有精神依靠,所以他不再哭,不喊疼,无论是面对身体的伤还是心理的伤。
喊疼不会加速伤口愈合,只会浪费体力心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文璟有了能将自己的精神与身体的疼痛短暂剥离开的能力,或者说,一种基于逃避的心理障碍。
“你总说没事,可是…可是怎么会没事呢?怎么会不疼呢?”Ethan垂着头用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说,“我都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因为习惯了将脆弱与难过转化为藏在皮下深浅不一的裂痕,从委屈怨怼再到麻木沉默,文璟最终失去了袒露感受这项技能。
突然有个人替他喊出疼,替他掉眼泪,感受他的感受,想要抚慰他的伤痛,他的心里萌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十分陌生却让人上瘾。
“我可以抱抱你吗?”Ethan问。(Can I give you a hug, please?)
文璟张开手,腾出空间对小鬼说:“过来吧。”(Come here.)
Ethan侧坐在病床边,避免将自己的重量压在文璟身上,小心地远离他的伤口,哭脸藏进他的颈窝,双手环绕过他躺久了有些僵硬的腰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轻抚,嘴里念念有词道:“It’s okay, it’s okay…”
It’s all gonna be okay. I will always be here for you, Vincent.
小鬼温暖的体温混着悲伤的气息裹挟上来,明明伤口都不疼,文璟的心脏却在隐隐作痛。
怎么就能哭得让人如此心疼呢?文璟抬手轻轻搭在小孩的脑袋上顺毛。
“是挺疼的吧”,他苦涩地呢喃了一句,然后自然而然地侧头轻吻了Ethan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