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戏曲大师周瑾芳在八十八岁高龄,收了个业余小徒弟,这在京剧界内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纷纷好奇这得是多么惊才绝艳的少年。
然而两天三天没见到人,忍不住好奇打听,才发现人还是个在读高中的孩子,不由得更加惊奇。
也正因为还有学业,简淮风拜师后并没有马上去剧院报道,倒像那些个一片痴心的业余家一样了。
周六一早,简淮风去了京剧院报道,抵达时发现周瑾芳比他来得更早,一并到了的还有简君雅和好几个京剧界内知名的演员。
显然都对他很好奇。
简君雅早已知道答案,内心只有无数对世事无常的感叹。
那天,周瑾芳回答她说,“其实在你带小风来之前,院里就有几个学生给我看过他扮相的照片,问我如何。当时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故人。”
故人?
周瑾芳虽是简君雅的授课老师,因为自己是学京剧的,和老爷子的关系略微比其他学生更近一些,但对老爷子过去的了解并不多。
此时周瑾芳望着窗外,原本年迈却依旧精神矍铄,目光炯炯的他,一双眼忽然变得沧桑浑浊,“那是我的师兄柳梢青,我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周瑾芳并非从小学戏,而是十八岁那年家道中落流落街头差点被饿死,被柳梢青收留回去,从此接触到京剧,对这一行当产生了兴趣。
他年因为纪大,梨园的老班主本不肯要他,还是柳梢青亲手领着他入行,对周瑾芳而言,这无疑是再造之恩。
当时的柳梢青已经唱出了名气,但他这个人十分神秘,多的是人对他感到好奇,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来,周瑾芳还是后来通过老班主得知,他第一回见到柳梢青,是在一个码头。
那是个大雾弥漫的清晨,入港的轮船停靠在码头,半隐在雾中像一只巨大的怪物,柳梢青提着一个手提箱,就那么从雾中走了过来。
老班主猜测,他要么是从小留洋在外归国的先进分子,要么就干脆是个混血,和了一半洋人血统,否则怎么解释他那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高鼻梁深眼窝。
之后柳梢青入了梨园,老班主从没见过他身边有朋友亲人,他好像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也从没提过与他相干的别的谁。
老班主总觉得他这个人像是飘在天上的柳絮,直到后来他娶了妻生了子,才觉得他稍微真实了些。
再多的老班主也不知道了,当时的周瑾芳虽对他师兄好奇,但也无暇顾及其他,他因底子弱,比不得梨园里别的师兄们从小就开始苦练,他熬了许多年才熬出头,等到总算有点儿名气,不负师父师兄所望时,再见到柳梢青就是永别。
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他跟着戏班子去南方闯荡,柳梢青则留在了本地,因为许多原因,他已经很少上台,再见是二十多年后,俩师兄弟在酒楼互诉衷肠到深夜,离开时互相搀扶着对方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柳梢青忽然拉着他,半唱半念了一句戏里的词,“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周瑾芳对这句词有着诸多感慨,他的唱念都是柳梢青教的,柳梢青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世事无常,他总会在要感叹身边发生什么生老病死离别怨憎时,提着袖半唱半念地道一句,“师弟啊,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周瑾芳叹息道:“那晚师兄他一边念着词一边撇了我独自往前走,我就看着他的背影那么慢慢地消失在小巷深处,从此以后音讯渺茫,之后战火纷飞,我躲回了南方,再也没有见过他和他的妻儿。”
又是几十年后安定下来,他才得知,柳梢青没能躲过这次人祸,他就像颗流星,曾经红极一时,最后落得个被所有亲弟子背叛,妻离子散的结局,死后没有一个人给他送终。
周瑾芳得知柳梢青的遭遇,几经周转找到了柳梢青的埋骨地,亲手给他立了个碑——师兄柳梢青长眠于此。
老年人容易伤感,泪腺却已经衰退,声音是哀恸,却哭不出几滴眼泪,周瑾芳抹了抹泪花,道:“我看见小风那照片,虽说他们长相都有些西方特色,但也并不是多相似,只是那眼神,那气质,还有那念白的腔调和习惯,都和师兄相似。老头子我半截身体埋黄土,这辈子最后的遗憾就是那天晚上没能好好跟师兄道个别,没再好好看他一眼,此事是我私心。”
周瑾芳的眼泪没落下来,简君雅反倒格外伤感,他们唱戏的,唱的就是一个命运无常,她比谁都能体会个中凄楚,倒也理解了周瑾芳的做法。
再有这一下午围观多名知名演员以及大师一齐上阵指导简淮风,她发她这个弟弟竟然真的有点东西,好像一点就通啊……
离开京剧院时已经是下午五点,简君雅看了看手机说要带简淮风去和几个朋友吃饭,简淮风立马就拒绝了,说什么也不去,简君雅拗不过他,随便问了他一会儿上哪儿吃饭,得了回复就开车离开了。
简淮风没有如他方才对简君雅所说的回学校食堂吃饭,而是打了个车去了他做兼职那家咖啡厅。
离他去咖啡店兼职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然而呆呆非要说任务中的一个月指的是实际打工天数。
暑假时间充裕,但排班不一定一周都排满,等到开学了,便只有周末有空,因此到现在都还差了几天才能完成任务,逼得他不得不来上夜班。
一直上到晚上十一点交班后,简淮风换好衣服准备回家,一出店门,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迈巴赫停在门口,简海风脚步顿住,有种想要立马返回店里躲起来的心虚感。
他怎么给忘了,他的手机和魏南庭的手机还共享了位置,他今天一整天去了哪里,在哪里待了多久,魏南庭一清二楚。
然而上回魏南庭才说过,关于他要学唱戏的事他下次再跟他掰扯,如今还没等到两人好好坐下来谈一谈此事,他就已经还是入门开始学起来了。
要完。
然而在他进退两难的时间,驾驶座车门已经被打开,下来的却是闫思齐,再一看车里没别人了,简淮风大大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