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审讯室中上演的又是警方例行公事般的摆事实、讲道理、反复设陷循环提问,以及桌子对面那位勉强从牙缝中挤出的“不知道”、“不是我”和“没听过”之类千篇一律的回答,还有期间漫长无声的等待间隔。毛威毕竟是年轻人,虽然跟着姚剑辛里里外外学习了八个来月了,但眼下唯一学不会的就是“沉稳”二字,他二十出头的血性摆着这儿、几具尸体躺在楼上法医室里,此刻毛威再也沉不住气了,狠狠地向前一推审讯桌,高声呵斥道【游晔!你真以为自己只要一直抵赖、死扛着不出声,就能逃脱法律制裁、逍遥法外了吗?!你不会以为没有你的口供,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吧?好啊、那我现在明确告诉你,只要警方手里证据确凿、证据链完整,你的犯罪事实成立,法院不需要口供一样也能给你定罪判刑,懂了吗?而你这种死皮赖脸还不知悔改的态度,只会让法官在量刑时从重处罚!】眼见着游晔又缩回了自己的乌龟壳里,毛威只得重新放缓了口气,又道【游晔,我们今天一大班人都在这儿陪着你耗时间,可不是因为闲得慌没事干,而是真的想帮你一把;你前天平安夜才满二十岁,我们也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在吴家家宴上给人投毒,我们都希望你能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积极配合警方工作、坦白从宽;现在开始给自己争取今后改过自新的机会,还为时不晚!】
毛威自认为苦口婆心的劝说并没有引起对方的任何波动,不管是表情还是动作,游晔仍旧目光呆滞地盯着桌面上的文件夹,如同一尊石像,蚊子叫般回了一声“哦,知道了”,然后又是长时间的静默。见游晔还是不为所动,毛威秉持着一位人民警察在查案过程中不忘引人向善的基本职责,一桩桩一件件地将这两日查获的证据列出,特地指出今日痕检组从游晔住所搜出的一些他还未来得及销毁和处理的物证,比如,痕检人员从他家楼下某个可回收分类垃圾箱(每周四清理)中翻出的写着他名字的快递盒,里头沾染了微量相思子毒蛋白残留物;他房间的镂空垃圾桶底部,孔隙里还卡着一小个清空垃圾时被忽略的、用来装毒物的透明容器;技术部从他那台电脑上轻轻松松地就复原的与相思子有关的搜索浏览历史和毒药购买记录,等等等等。听着毛威掷地有声的举证,游晔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精气神比之前又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可他仍旧咬紧牙关,如行尸走肉般重复着那几个“不知道”和“不是我”的台词,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卡壳复读机。一旁的向义昭彻底看不下去了,几次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此时稍微安抚了一下即将要跳脚炸毛的毛威,笑得和气、将那份在手掌下放置了许久的文件一页页翻开,突然停顿、故意用手掌盖着其中一张底部的几行结论,然后盯着游晔,轻声道【游晔,你这小伙子呀,啧啧,不听劝,那就算了。这案子的事儿呢,我们先不聊了;问来问去吧,我们警方翻来覆去真就那么几个问题,你耳朵早都听出茧子来了;而你呢,面上看着呆呆傻傻的,其实一点儿也不老实,来来回回也就只会说那么几个字儿,喜欢装傻充愣糊弄人是吧;嘿,看看,这大晚上的,把我们这里好好的小同志都给气着了,等下可能要失眠了。。。】
虽然向义昭闲聊的语气非常随和且平静,甚至带着点俏皮和调侃,但听着他不温不火的几句话,游晔的后背却不自觉地爬上一层刺骨的冰冷,感觉马上就要从对方口中蹦出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兽,一口把自己吞噬殆尽。向义昭慢慢地将手掌挪开,露出那几行被他捂热的文字,并将文件反转推向游晔,猛地面露喜色、提高点声调道【前个儿你生日,满二十了吧;这要是放在古代,那就是、是啥来着,哦,弱冠,才算成年呢。你这刚过生日就在警局呆了一天,嘿嘿、我们其实也挺不好意思的,没啥生日礼物可以给你,那就给你分享一条喜讯吧,不过你听了可不要太高兴啊。游晔,我们警方经过多方努力,终于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父亲了!】话音刚落,游晔就好像被一个惊天巨雷击中似的,一下子绷直了身子、瞪大了三秒前才还似睡非睡的眼睛,半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这个单靠消极抵抗就和警方周旋了十多个小时的青年,被旁人戳破了心底最不堪最疼痛的秘密,瘦削的面部只能不受大脑控制地摆出一副惊惧又慌乱的表情,双手在桌底下抠得吱嘎吱嘎响,廉价粗砺的鞋底也与地面不停摩擦出刺耳的响声。眼下向义昭和没事儿人似的,一点儿不在意游晔难得一见的变化,还在啰里啰唆地解释警方怎么就大发慈悲地做了件举手之劳的善事,乐呵呵地说道【今天可把我们给忙坏了,早上去你家那儿走访,顺便和老街坊聊了聊,你隔壁那陈婆啊,欸,真热情。特别是一提到你那早逝的母亲、呃、游沁蕊这个人的一些所作所为,陈婆别看她年纪大了,说起话来那可是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给我们讲了许多陈年往事,诶哟,我们平时听说书都没那么投入呢。。。】
当“母亲”一词不经意从向义昭口中跳出来后,游晔颤动的表情中每一个毛孔都渗透出无比厌恶的鄙夷以及摆脱不掉的恐惧,向义昭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继续道【他们具体说了啥都不是我们眼下的重点,当年游沁蕊对你做过什么,我们重新拿出来谈论也没有意义。倒是有些细节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比如,游沁蕊每次发酒疯就喜欢把你那渣男爹的祖宗十八代拖出来溜一圈问候一遍;又比如,出于什么原因你现在还没能处理掉的那些橡木塞和酒杯垫,都有着“浮桥别苑”的标志。当时你还小,每天能活着才是头等大事,很多词语和字眼在你耳朵里并没有具体意义;只不过后来你长大了、渐渐懂得也多了,有些过去的记忆片段慢慢浮现,你也开始琢磨那些“特殊”词汇对你以及对游沁蕊,到底意味着什么。】向义昭半眯着眼睛,演得好像那些“记忆”属于他的脑袋,学着游晔的语气,故作模棱两可地说道【有些什么字眼呢,哦,吴家、浮桥别苑的吴家;吴家那老二、吴宗椋;可吴家到底指的是哪个吴家呢?吴老二又是哪位呢?怎么听起来都那么耳熟呢?欸,我们小区外边那连锁超市和食堂啥的,不是也是那什么吴家搞得慈善么?这是同一个吴家么?】终于,游晔游离的大脑找回一点清明,顺着向义昭的手指聚焦了双眼的视点,看清了那一行他既期待也不想否认、但也不敢轻易承认的事实,即“游晔和吴宗椋的亲子鉴定结果,为父子关系”。游晔额角青筋暴起,胸腔起伏气息不顺,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脖颈流下,他再次埋下脑袋,双手牢牢地抓住了自己那一头粗糙的短发,掌心的力道几乎要将自己的头皮给撕下来。
至此向义昭总算是恢复了冷淡的语气,看着面前已经徘徊在失控边缘的青年,心里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只默念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然后慷概地替游晔将多年来的心路历程和内心活动全部说了出来,道【游晔,当你第一次隐隐猜测到自己很有可能是浩铭国际集团背后那个吴家的二当家,吴宗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时,心情应该时非常激动吧,差点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吧?也对,在那鸟不生蛋的犄角旮旯当了这么多年人厌狗嫌的野孩子,自己竟然白捡了个父亲,还是带着泼天富贵的亲爹,这些年来受的委屈和苦难一下子似乎都化解了,管它什么这个伤那个伤的,全都无药自愈了。可接着你转念一想,不对呀,在游沁蕊怀着身孕时把她从浮桥别苑赶出来、生产后又故意让她失去唯一收入来源的工作、更是毫不怜惜地抛弃你们母子俩的,难道不就是那个狠心冷血始乱终弃的负心渣男吴宗椋么?!】游晔的心思应该是被反复说中了,他恶狠狠地盯着前方,但目光是空洞虚无的,似乎想透过向义昭的面庞和那张叭叭不停的嘴,在隔空怨恨着什么人事物;向义昭一看,欸,果然,欧仲霖事前传授,这场审讯他要“成为游晔嘴替”的心理小招数竟然屡试不爽,还处处有回应,看来让对方开口招供是有戏了,便再接再厉地把“真心话大冒险”进行下去,道【随后你的脑子就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从那种巨大的惊喜中醒过来了;而你心里从那时起就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一颗名为“报复”的种子,你也难得开始思考何为“因果”。你不停地在想,造成你不得不经历这一切苦难的、甚至濒临死亡的,仅仅是游沁蕊那个不配当母亲的女人吗?不止、还远远不止如此,让你变成今天这副鬼样子的罪魁祸首,怎么能少得了那个也根本不配当父亲的吴宗椋呢!当年他为什么要抛弃怀孕的游沁蕊呢,或者说,他为什么一定要抛、弃、你、呢?为什么这世界那么大就偏偏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呢?!打那以后,这个问题成了你心头挥之不去的谜团和结症,你越想越不甘心、越陷越深、越要弄个明白;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确定自己的确是那个吴宗椋下的种。我想你初中毕业后就迫不及待地放弃学业自力更生,除了实在不会念书之外,应该是在想法设法去接近吴家人吧?稍微上点档次的工作肯定轮不到你,但你想呀,只要是个人都得吃喝拉撒,那吃饭,不就是你能最容易接触到吴家人的机会么;之后你肯定去了吴家名下多家高档饭店应聘,想着如果哪天吴家人来用餐,说不定运气好就能让你在上菜时见到吴宗椋。只要是能见上一面、当面问一句,把事情弄明白,那该有多好。但可惜面试了许多家都不用你,只不过最后你去应聘荣福斋时,机缘巧合,那天最后一轮面试正好碰上吴宗椋顺道视察工作,你凭着一口好嗓门被顺利录用了。其实当时你不用和对方说一句话,在看到吴宗椋出现的那一刻,你心里就已经确定了自己是吴宗椋的私生子;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即便这条血脉的源头,可能从未期盼过你的降临。】
如果说向义昭之前的反复刺激和挑衅,对游晔的戳心窝子程度仅达到了隔靴搔痒的入门级水平,而他最后一句话则是成功让游晔的心理防线漏底了;虽然心里早就了然自己是个意外又多余的累赘,但这个事实从别人嘴里直接抛出来砸在他脸上,游晔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屈辱和羞愤,还是忍不住打出一招对旁人没有任何杀伤性的回击;这也是他今天第一次非消极非被动地对警方的多方围剿做出回应,梗着脖子,唾沫横飞、歇斯底里地吼道【住、住嘴、不要再说了!你闭嘴啊!你TMD给我闭嘴啊!!!你懂个屁!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你什么都不懂,你凭什么、凭什么说我被抛弃?!他只是、只是不知道、不知道。。。我在哪里。。。】游晔的爆发好像永远只能持续三秒就续航无能了,嘶吼之后就是整个人气势断崖式的坍塌,末了又缩回自己的壳里自言自语地嗫喏着,嘴里不断重复着几个让人摸不着头脑且莫名其妙的词句;他单薄身体在审讯椅中不断地前后左右晃动,大家都怕他要是再多摇上那么几下,就会突然抽抽起来,撅过去。
一路穷追不舍围追堵截、已经一步一步地把游晔逼迫到心理墙角的向义昭,不仅对游晔当下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不为所动、甚至还有点小得意呢;他小幅度地拍了拍耳麦,监控室那边没有给出让他稍微悠着点的指示,那说明他可以接着往下演了、而且还要继续加大力度。向义昭充分发扬人民警察为人民的优秀职业素养,慷概地帮游晔把“似水流年青春疼痛回忆录”免费写下去,恢复他正常的语速语气,道【之后你便顺理成章地在荣福斋留下来,这服务员一做就是三年多,期间虽然还是独来独往,但工作表现也算无功无过。你如愿以偿地见到吴宗椋和其他吴家人偶尔来用餐,而今年由于吴隋英把每月底的家宴地点定在了荣福斋,你能给吴宗椋端茶倒水的机会自然就多了起来。可惜三年多了,吴宗椋始终都没有认出你,不、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你一下,更没能认出你这副和游沁蕊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容貌。当然了,一个从未期盼过的孩子,他怎么会认得出呢?本来嘛,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也挺好的;直到,上月下旬发生了”那件事“,也正是那件微不足道的突发小事,从核心上完全摧毁了你在外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的“体面”。吴慈梦,你血缘上的堂姐,那个鼻孔朝天、只会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女人,像对待一包丢错了位置的碍事垃圾一样蔑视你。可她又凭什么呀?!她吴慈梦不也就是个靠着吴隋英那个好爹才能在粤港横行霸道的中年巨婴么?!明明你们都姓吴,你们一出生就能享受的荣华富贵和前呼后拥本该是一样样的,凭什么她已经什么都有了,但为了一小碟调料就能随便践踏你的自尊?!而凭什么承受一切折磨和侮辱的就一定要是你呢?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哼哼,你以为开始自力更生了就万事大吉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游晔还是那个谁都可以踩一脚啐一口的小、野、种!】此时游晔虽然仍保持着之前那副垂头弓背颓废呆坐的卑微姿势,但大家都听到有非常细微的啜泣声断续地从他脑袋下面一股一股地飘出来,那细碎的声音听着好似一个病弱的婴孩在将要气绝前奋力求生的哀鸣;伴着向义昭那副洪亮的嗓门,两人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在审讯室里演奏了一场错落有致的交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