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青天白日,贺景汀本就躺着仰面望着二人,此时虚弱的唇色愈加地白了,语气哆哆嗦嗦,活像是见了鬼。
“你是鬼……还是人……?”
他咽了口口水,想要努力支起上半身探头出去,可惜脱力昏迷太久,肌肉一时还尚麻痹没恢复过来,手肘晃了一下。
贺景汀定定地盯着眼前双手交叉而抱于前胸的沈令仪几秒,又试探性地伸出了手,轻轻戳了她的手背一下。
“是人。”
活、活、活的!
他虽然出于旁系,但也是家中老大,几年前出席族中长辈寿诞时曾遥遥见过这个他只在街头巷尾的传闻中听过的庆宁公主。
随意打骂责罚宫人,贴身丫鬟投井……比比皆是,其中最有名的还要属她令淑妃娘娘滑胎失了腹中龙子这件事。
宴会华灯闪烁,贺景汀愣神的瞬间,传闻中恶名累累的庆宁公主忽地就站在他面前,对着他这个族中并不算太显眼的旁系子说。
“贺景汀?我记得你字写得还不错,”她端起自己手中的纥西美酒,明亮的葡萄藤缠枝纹烛台照亮了她清艳雍贵的眉眼,“就是人瞧着怎么不太聪明,大家都举杯敬酒了,你也别傻愣在这儿了,把酒杯举起来吧。”
他连声应道,终于醒神过来,心里暗道这个传闻中向来娇纵跋扈的庆宁公主也没有这么不讲道理,人看着还是很亲和的吗。
记忆中的清艳雍贵褪去,贺景汀又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投去,那张脸已经显出了一些骨相,多出了一些他极少见过的莫名的锋利,眉眼也变得冷淡。
但他能认出来,眼前这个人就是庆宁公主!
贺景汀搭了一把戚尧的肩膀,从箱子里跨出来,敲了敲自己仍旧颤抖酸麻的双腿,喘平一口气直起了身子,秉着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的态度疑声发问。
“……你真是庆宁公主吗?”
沈令仪挑了挑眉,在这一惊一乍的动静中翻到了自己关于眼前人的记忆,慢慢回答道:“庆宁公主?她不是已经死了么?我看这位公子怕是被迷晕得太久,脑子还没缓过来。”
戚尧看了她一眼,收敛了自己眼中的情绪。
贺景汀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仍旧不死心,但也只能这样作罢。
“那二位少侠可否告知在下,”他转身用手指了指一车装在箱子里的人,“我们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戚尧将黑色盖布重新盖上,捞起他细弱的胳膊,从另一个入口和沈令仪一起把这个白面书生带到了客栈二楼。
经过二楼过廊时,他眼睛一瞥,自下而上地探出头去,果然瞧见了方才追他的那伙人现在就在下面休息。
沈令仪整个过程一声不发,只是在经过其他房间时脸色有些变化,现在又带上了些倦意,本想径自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半道却被戚尧拦住。
“别走。”
沈令仪笑了,抱着手歪着头,看着戚尧:“这个入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那些房间里的人?”
戚尧听完她的发问也不慌不忙,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只淡淡地笑着,语气听起来很漫不经心。
“你先进来就知道了。”戚尧眼神坚定,很容易让人相信他的真诚,“你不相信我?”
“为了我们少时的旧谊相信一下?”
对面的女人显然还是不为所动,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他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楼下的那群人,见沈令仪不为所动,最后吐了话:“我有马均的线索。”
沈令仪满意地点点头,进了房门。
“戚尧,从我们少时初见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善茬。”
戚尧回头应声:“那当然了。”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善茬。”
房门缓缓关上,沈令仪含着笑,弯下了眉眼。
小门被一个六岁的垂髻女童打开,她的淡绿衣袍上绣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雀鸟,衣袍的边缘上也绣着各种繁复的花纹。
今日她要去宫中见母亲,一想到这里就开心。
虽然父皇很爱她的母亲,但她心里知道,母亲总是对父皇没有什么好脸色,父皇却从不迁怒于她,只是很小就把她养在宫外,每月只有一次的机会可以进宫找母亲。
她牵着贴身女官的手,一脚踏在躬身趴下的奴才背上,一下就跳进了马车。
贴身女官随后上来,边嗡嗡絮叨让她少蹦跳,得拿出点公主的礼仪了。
尚只有六岁的公主还未开蒙,一脸兴奋地望向窗外的热闹景象,双眼净澈得像琉璃珠子,回头望向从小到大一直陪在她身边给她讲各种各样道理礼仪的年长女官。
“阿嬷,刚刚被我踩的叔叔会不会痛呀?”
她的注意力又转向窗外,语气有些兴奋,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玩。”
一向温和的女官突地变了脸,一张本就有了些衰老迹象的脸更加严肃,捂住了她的嘴,看向了窗外。
不过是一些无知小民的孩童在玩射弹弓罢了。
她唰地掀回了帘子。
“公主殿下,您是公主,不用考虑这种事情,”女官厉声,瞧着公主脸色呆滞以为是自己吓住了公主,得意之余又放低了声量,“他们有他们的朋友,你有你的朋友。”
“你们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六岁的庆宁公主坐在马车上,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象。
阿嬷的话总是对的,但她这一次却隐隐地觉得有那么点不对。
她隔靴搔痒,最后直到到了宫城也不知道阿嬷究竟是哪里错了。
宫城又高又大,宫殿都很好看,也都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