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澄出来时,天已黑沉了。
周寻芳仿佛铁了心要将她拖在茶室里,她茶点吃了一茬又一茬,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几次试图尿遁又被她揪回,封澄只深恨赵家家主如何能清闲至此,和她一介外人都能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天。
她揉了揉酸痛的腰,脚落在外面的实地上,心中却在想着方才周寻芳所说的话。
“这天下谁都不能保证心系之人不变心,”周寻芳道,“即便是赵家,也做不到。赵氏先祖为了避免后世血脉为生死咒所累,便传下了生死咒的反咒。”
“行生死咒之反咒后,此前种种情爱,一概抹消,再不复存。”
世间竟有这等禁咒,还没待封澄惊讶完,周寻芳又接着道:“然,人心从来都是最不能掌控的东西,抹除一个生人尚且不易,更遑论是曾经痴心爱慕过的、生死不渝的情人?”
“故行反咒者,从前种种情思,也会随抹去的心中之人而顺势消亡,从此断情绝爱,人间七情,与其再无瓜葛。”
人间七情,与此再无瓜葛。
这句话坠在封澄心间,沉甸甸的,她无意识地念了几遍,心乱如麻。
周寻芳道:“阿雪身为将来的家主,用上反咒,并不稀奇——实话与你说,赵氏数代家主中,没用上反咒的修士,屈指可数。”
她的脸上一片平静:“于大夏,于人族,赵氏始终处于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赵家动,则天下动,如此庞然大物的掌舵人,人一旦无心无情,处事裁决便从理不从心,如此护得天下安宁,才是赵家家主的正道。”
“若你无心,我便早日与阿雪商讨反咒之事,也算是一同了结你我二人的心事了。”
封澄有些出神,连自己不知何时走出了赵家的大门都不知道。
无心……无情吗?
望着周寻芳的眼睛,她忽然便想到后世的赵负雪了。
二十年后的赵负雪,一剑之威,却镇得长煌大原内外之魔皆不敢妄动。
护得天下安宁这件事,赵负雪大概是做到了。
无心无情,睥睨苍生,他也做到了。
她心中莫名钻出了一股无名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火是从哪儿冒出来了,她六神无主地乱撞出门,心乱得想要寻些酒来:“上次打的酒不错,一醉便是五日,不知这时候老板打烊了没有?”
忽然间,一人狼狈无比地扑到了她的脚尖,封澄失魂落魄,险些踩着人,她被吓了一跳,当即回了神。
来者裹着一块宽大的黑布,撞到封澄后,那破布也被撞到一旁,只见他蓬头垢面,身上和脸上还有乱七八糟的血污,像一个狼狈无比的乞丐。
深更半夜还在乞讨的,日子想必是非常难过了,封澄只当他饥饿,便顺手从荷包中掏钱,不料他他吃力地抬起脸来,艰难地扒住封澄的衣裳道:“赵家,去救人!”
夜色深黑,封澄眼睛好使,即便是深夜也能看个清楚,她定睛一看,当即变了脸色:“崔霁?”
来者正是那日飞檐走壁的如风少年,可此时此刻,他本该神采奕奕的眼睛灰暗浑浊,眼底还有密布的血丝,身上散发着臭气,全然无了那日的编草玩笑的潇洒气象。
这臭气无比熟悉,熟悉得令封澄当即变了脸色。
她果断道:“出什么事了,你先和我说!”
崔霁语无伦次:“崔家,去崔家地牢救人,有血修,求你……”
果断地,封澄飞快将他架到赵家门口,猛敲大门叫出人来,见了赵家修士,便吩咐他带崔霁去见周寻芳,崔霁的精神已然有些崩溃,听说封澄要将他安置到赵家暂行歇息后,当即崩溃无比,一边大哭一边向外面冲去道:“我,我不去!我爹娘还在里面,他们还没出来,我要回去救他们……”
这闹腾的动静不小,几个人也按不住他,封澄瞥见外头街道有数骑快马飞驰而过,随即便听到远远处踹门踹户的喧闹哭号之声,心中只一片咯噔,她当机立断地把人往里一踹,催促道:“带他进去找赵负雪,千万要藏起来!”
崔霁由且大叫哭号不止,咣咣砸门,封澄只扶额叹息。
人若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保全别人更是痴心妄想了。
封澄没走出两步来,便见到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修士向着赵府冲来,她心头一突:“崔家人?往这里来了?”
上门搜人,几乎是能称之为挑衅之事了,崔家哪怕借上十几个胆子,也是不敢来赵府里面搜人的。
正疑惑间,封澄想到了方才崔霁口中提到的血修。
是了,她一拍手,事出反常必有妖,上门来查赵家的,不太可能是崔家,倒是很有可能是血修。
偏生这时候的崔霁估计是没走远的,要是这群人敏锐,保不齐要听到那疯子的踢打乱叫之声。
封澄一扬手,手心被划开的伤口中甩出了一杆血色长枪,她懒洋洋地抬起枪来,挡住了的为首者的去路。
如果这群人的头儿是血修,那她倒是有法子拦一拦的。
那人见竟然有人拦马,先是一怔,随后便不耐烦道:“崔家办事,不想死的就闪开!”
封澄微微笑了:“是不是崔家办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头儿,相当不会办事。”
为首者闻言大怒,抬刀便要冲上来教训教训这个出言挑衅的无名小卒,可刀还没出去,他便被身边一骑拦住了。
封澄留心一看,拦住他的人是个皮肤白得像鬼的小青年,他披着漆黑长跑吗,长了一个十分显眼的鹰钩鼻,眼底冒着血丝,低头看人时,封澄莫名感觉到了一股黏糊糊的阴森之感。
这种被冰冷的牛舌舔了一口的感觉……
静默半晌,那人才拖着长腔道:“原来有前辈在此,是我们小的不懂规矩了。”
说着,他手下一狠,竟然将为首那人拽得滚下马来,那人尚不明所以,滚在地上一脸茫然道:“大人,是何意思?”
是何意思?
封澄冷笑一声。
作为最接近魔族的修士,血修这种东西,也不免沾了些魔族的臭习性。
比如说,划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