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首文武通达,凭一己之力屡次联络多国合纵攻秦,把秦国逼得差点儿封关了。”张仪失笑,举杯敬道:“犀首才智过人,仪望尘莫及。”
“张子可真是抬举,你望尘莫及之人如今沦落至此等田地。”公孙衍苦笑,喟叹,“说到底还是我输了,能输给张子这样的名士,衍甘拜下风。”
张仪摇头道:“并非仪高人一等,只是犀首站错了阵脚。”
公孙衍沉默了,垂眸轻叹一声:“你我也算斗了大半辈子,当初也不过是想争口气,扳回一城,我也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但有些事似乎注定如此,这些时日我在牢狱中想了许多,果然,人之将死看什么都淡然了。”
张仪摇头:“这世间之事本就无是非对错,好与坏不过是个人评判,所作所为只求无愧于心。”
“哈哈哈说得对!无愧于心,对得起自己!”公孙衍一饮而尽,慨然长笑,“世人都传你我二人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我听得有趣,若真是如此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上一遭!”
张仪仰头畅饮,呼出一口白气。
饮下几杯酒,又闲聊了一阵,公孙衍也放开了性子,低头大口吃起饭菜,饿极了似的,张仪静坐着一口未动,低眉垂目,眼中的惆怅与一室阴影融为一体。
吃下大半的饭菜,公孙衍抹了把嘴,满足道:“酒足饭饱再上路,总不至于做个饿死鬼。”看着张仪,话锋一转,“张子此番欺楚闹得沸沸扬扬,往后可有打算?”
张仪道:“凡事都需善始善终。”
“衍本以为你我是一类人,但经欺楚一事后才明白,衍始终会错意。”公孙衍借着酒劲将心里话倒了出来,“衍曾认为你我二人将各国作为棋子,合纵连横斗了大半辈子,只是为了一决高下,证明自己。正如天下士子寒窗苦读,一朝飞黄腾达,名气响彻大江南北,为天下人所敬仰。可得知张子以缓兵之计欺楚,把自己搭进去,衍才明白,自己的格局实在太小了,这才是秦王选择张子的真正原因,那一刻衍才真正明白,自己是彻底输了,但是输得心服口服!”
张仪鼻子有些发酸,感叹一声:“世间知仪者,已是寥寥无几。”他心中难过,如今又要离去一个。
公孙衍坐直身子,正色道:“这大千世界才华出众的士子众多,即便是变法革新,撼动朝纲者,也不过是王室与权贵眼中的一粒沙,终究是容不下,更何况自古王位更替,改弦更张,有句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张仪仔细听着,沉默不语。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张子想必心中有数。”
张仪沉吟片刻,拱手:“犀首的劝告,仪铭记于心。”
“如此便好。”公孙衍点头,露出释怀的笑容,“行刑那日,张子可愿来送衍一程?”
张仪不语,凝视着公孙衍,瞳仁隐没于黑暗中,片刻后开口道:“我今日便是来送你的。”他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瓷瓶,压低声音:“这瓶中的丹药,服下一个时辰后便会沉睡离去,不痛不痒,这原是我为自己准备的,以免在楚国牢狱中受酷刑折磨,也算我命大,用不着了,现将此药赠与犀首,临刑前服下,免受车裂之苦。”
公孙衍看着那瓷瓶愣了半晌,终是接过,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将瓷瓶埋进一旁的干草堆里。
张仪见他收下,不再多言,站起身,说道:“我该走了。”
公孙衍也站起来:“我也不方便送你,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吧。”
张仪淡笑道:“说不定过些时日我就到黄泉路上陪你了。”
公孙衍不语,与之相视一笑,二人一同揖手,彼此在心中郑重道别。
起身后张仪最后看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没入漆黑之中,留下了那盏孤寂的油灯。
上了石梯,推开沉重的铁门,典狱长站在门边,有些惊讶地看着张仪:“相邦大人这么快就上来了,还剩一刻钟呢。”
“审完了,我们走吧。”张仪话语中无任何情绪,径自前行,面上古井无波,像是感知不到周遭的动静。
出了牢狱张仪与典狱长道别后,他独自漫步于深宫之中,宫道上阒静无人,唯有明月作灯盏。
他登上了高台,银白的月儿悬于天顶,脚下数以千计的青瓦飞檐,重重叠叠,长街窄巷纵横交错,万家灯火点缀出一片祥和的光景,远方的绵延群山隐于墨色的云烟中,北风猖獗地刮着,翻搅着天际的云层。
风起云涌之后明月的光华重现在九州大地上,漫天星影坠入世间,唤醒了永寂的山河,山川湖海像是镀上了一层银霜,逐渐洇透了巍峨坚实的高山,白光森寒望之锥心刺骨,透出无尽的萧寂与苍凉。
月出皎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劳心慅兮。
张仪负手长叹,这一声叹息叹了公孙衍,也叹他自己。
——
使臣府邸,屋顶上。
“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白白的一团。”楚暄拢了拢衣衫,不知道林辙哪来的兴致,非得大晚上坐在屋顶上顶风赏月。
林辙从背后抱住他,不让一丝风钻进怀中,笑道:“我每次在军营看月亮,想着哥哥跟我在看同一轮月亮,就觉得哥哥在我身边。”
楚暄微哂,觉得这话又俗又肉麻,心里却是暖烘烘的,在这温热的怀抱中完全不觉得冷。
“先生晚上又没回来吃饭。”林辙道。
楚暄:“应当是在宫中,受韩王设宴款待了。”
“先生也是辛苦,时常应付那些虚与委蛇之人。”想到楚宫宴上的光景,林辙不由感叹,“还是军中生活简单自在,将士们大都爽朗,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这对先生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了,朝堂的波谲云诡,邦交时的尔虞我诈,不亚于战场上的机关算尽、刀枪林立,有时一个字一个举动都将牵动多国局势。”楚暄目光坚定,“我以后也要成为像先生这样厉害的人!”
林辙笑道:“哥哥一定可以的,哥哥以前说过兵家是纵横家的后盾,我现在就是哥哥的后盾!”
楚暄愣住:“所以……你是因为这句话才从军的?”
“嗯。”林辙不假思索,又顿了一下,继续道,“这是一个原因,那日在函谷关观战后,我就十分向往保家卫国,沙场征战,看着那些将士们斩将搴旗,威震疆场,颇具英雄气概啊!”他眼中的坚毅化作一道道闪耀的烈火,生生不息,“若真要说何时想从军,应该是当年在函谷关观战的时候吧。”
“你若真心喜欢便好。”
“我知道,哥哥最是替我着想。”林辙嘻笑,看着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还知道是哥哥让先生帮我寻师入军营的。”
楚暄一顿,眼睛移向别处,细声问道:“你何时知晓?”
“除了你,谁还知道我把阵图藏在书卷里?”林辙牵住他的手,紧扣住,“而且,这世间只有你最在乎我。”
眼见小心思被拆穿,楚暄双颊微红,垂眸淡笑,换了个话题:“国之军力、人力、财力固然重要,但还需要一位明君统领这一切,一国君王若是昏庸腐朽,国力再强也终将耗尽。”
“当今秦王就是一位明君,有他在秦国将永立于不败之地!”
“可……”楚暄缩进林辙怀里,压低声音,“秦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那日他与先生在院中对话,我听到他们在讨论立储。”
想到这些,楚暄轻叹:“王储之争又是一番风云动荡。”
林辙问:“那哥哥觉得众多王室公子中谁最有可能被立为储君?”
“我觉得,王上或许会选稷儿,但……此事关乎秦国的兴亡衰败,我也不好评判。”
林辙登时皱起眉头,哧了一声,阴阳怪气道:“稷儿稷儿,叫得真亲密,哥哥可真关心他。”
“当然,秦王封我为少师,我做了他六年的侍读,也算是他半个老师了。”楚暄顿了一下,扬唇笑道:“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林辙蓦地双臂收紧,不满道:“哥哥和他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比和我的还长。”
楚暄顺势往他怀中缩了缩,哂笑道:“谁让你要从军,不在咸阳怎么和你待一块儿?”
“我从军是为了能保护哥哥。”林辙咬住他的耳朵,使坏地轻扯。
“别闹了。”楚暄侧头闪躲,转动身子面向林辙,把他的脸拉到自己跟前,对着双唇亲了一下,笑道:“我的阿辙现在是秦国的大将军,大英雄,是我最爱的人!”
这话令林辙很是受用,小脾气立刻就消了,用力地亲回去,即将分唇时在楚暄的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阿辙,那你还记得我们那年在草场跑马立下的誓言吗?”
“当然记得!”林辙目中放光,正色道:“我纵横沙场,大杀四方,你于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筹谋天下,为大秦开疆拓土,荡平八方!终有一日定能天下归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二人目光坚毅,齐声喊道,声音穿透风声,在月色下回荡,他们的心中一片炽热,似有熊熊烈火燃烧。
林辙抱紧他,脸贴着脸,宠溺道:“哥哥做什么我都支持,哥哥要去哪里我都陪着!”
楚暄垂眸点头,嘴角溢满幸福的笑容。
“哥哥还冷吗?”
“不冷。”楚暄仰进他的胸膛,“这儿很暖和。”
— 卷一·风起云涌·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