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国他虽然忙碌,却是觉得每天是“活着”的,所读的书,所做的事,都有他们的价值。
然而在这里,日复一日地上朝,日复一日地去往东宫,日复一日地批阅奏章,久而久之人就麻木了。
他有时候会问自己,这样的生活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在遇到庙中的流民之后,这个疑问更是不断地放大,令他更加烦闷。
而每当烦闷时他便会将嬴驷的信件拿出来看,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几乎都能背下来,好像看着它们自己曾经的一切才是真实存在的,他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一直放不下过往。
他有时候也会想,当年若是早些回到秦国事态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万一?不过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借口。
也不知道稷儿怎么样了,这些年在燕国定是长高了不少吧。
相比之下,林辙每天都活得快快乐乐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他从未提及过去,好像曾经的功勋爵位于他而言根本没存在过。
楚暄看着他,心底佩服,不管是过去在秦国相府还是如今在魏国的小宅子,无论其中经历多大的变故,林辙总能笑容满面地面对生活,像个纯真的孩童,永远持有一颗赤子之心。
楚暄极乐于与他黏在一块儿,从小到大只要和林辙待在一起便可忘却所有的烦恼,摈弃杂念。
“哥哥,我觉得你总是闷闷不乐的,好长时间了,自从来到魏国以后,包括这段时期,你时常一个人发呆,神思恍惚,你有心事是不是,为何不能和我说?”林辙看着他,担忧道。
“你当初为什么想从军?”楚暄突然问道。
林辙笑道:“我不是之前和你说过吗,因为你……”
“不要说是因为我。”楚暄打断他,略一停顿,转变了问题,“阿辙,我一直没问过你,你第一次上战场杀人,不害怕吗?”
“怕啊,怎么可能不怕。”林辙垂眸,回忆起过往,“都是活生生的命,就这样被刀剑砍死倒在自己跟前,怎么会不害怕呢?我至今都记得那个一箭封喉血溅三尺的画面。”
楚暄:“既是如此为何还执意要从军?”
林辙略一沉吟,反问道:“哥哥,你看那些祠堂里的流民,我曾经也和他们一样。”他苦笑。
楚暄微怔,握住他的手,正要开口又听林辙说:“那日我在山神庙中看到他们的时候,瞬间就想起了我儿时流浪各国的日子,每当我回忆起这些我就会想,如果前线的将士能守得住城,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那些流民的下场要么曝尸荒野,被野狗和秃鹫啃食,要么被人牙子拐了卖给达官贵人,从此失去自由任人使唤,最怕的是被山匪绑去,生死未卜。可他们也曾拥有家庭,都是被爹娘极尽呵护的,却因战乱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倘若将帅与三军能护住国土,他们便不会遭受妻离子散,生死离别的苦,这是将士的使命,是杀人见血的恐惧无法击垮的!”他的目光变得坚毅,正色道:“每当我上阵杀敌前便会想到这些事,我们在前线杀敌是为了保护身后的百姓,保护至亲至爱。何况你在我身后的城中,哪怕拼上性命我都不会让敌人侵犯一丝一毫的领土!”
“都说秦军打仗如狼逐虎奔,但这并不是坏事,只有这样才能震慑得住敌军!告诉那些侵犯者胆敢动我们的国土,便将他们斩尽杀绝!”
楚暄静静听着,神色略微黯淡,问道:“阿辙,你……会怀念曾经在秦国的日子吗?”
林辙愣了一下,又听楚暄说道:“那些你曾在军队的生活,那些同仇敌忾奋勇杀敌的袍泽,和你的师父,还有好不容易拿到的功勋爵位,你真的一点都不怀念,不在意,不觉得可惜吗?”
楚暄凝视着他的双眼,十分认真地问道。
看着他急切询问的目光,林辙也即刻明白这是困扰哥哥的心结,也明白自己不可再像先前那般一句话回答,于是他敛去笑容,沉默少顷,莞尔道:“会怀念,我偶尔也会梦到过去的一些事,在练武时也会想到师傅曾经的教导。”说话间他坐到了楚暄身旁,拉住对方的手,面向窗外的明月。
楚暄心中咯噔一响,顿觉万分自责,叹气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但是我不觉得可惜,这些都没有你重要。”林辙紧紧地抱住他,“哥哥,是你救了我,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更不会有现在的一切。”他将脸埋进楚暄的颈窝,用力呼吸着,紧紧地抱着他的挚爱,抱着他在乱世中的避风港,眼眶湿润了。
“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你也救了我。”楚暄目中含泪,揉了揉林辙的脑袋,他轻声叹气,“可是我救不了所有人……”
其实当初他有能力将林辙带回府上也是占着张仪的庇护和给予的一切,他可以养尊处优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如今的自己并不富裕,在朝中无权无势,连自己都无法兼顾,看到那些流民,也只能是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始终记得自己刚看到流民们的画面,那些被火灼烧溃烂的伤口,失去手臂和手指的父子,浑身脏污瘫坐满是灰尘互相取暖的男女老少,这些是他活了近二十年都未曾见过的场面,现在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真正处于这样的环境时他感受到的是万分的窒息和羞愧。
现在的他依旧是官职加身,站在高位上看似光鲜亮丽,满足了自己,可然后呢?这样有什么意思?
楚暄轻叹一声,回过神从林辙的怀中退出来,摇头:“你该继续留在军营的,我如今的处境害的你连官职都丢了,你努力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立下功勋,你若留在秦国或可拥有大好的前程,不必随我来此受委屈,这样不值。”
林辙急了:“不是这样的!我……”
楚暄神情落寞:“阿辙,对不起……”
林辙握住楚暄的双肩,凝视着他的双眼:“不是这样的,哥哥,这是我的选择,你不要因此而自责,我若因那些功勋爵位丢了你,那才叫做痛不欲生。”
楚暄愣住,眼眶酸涩滚烫,所有话语尽数卡在喉咙中,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可是……”
“离秦那日你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我说‘你在哪我便在哪’,这便是我心中的答案。我当时确实会因为无法与师傅、弟兄们同舟共济而遗憾,但得知他们都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他们于我而言是重要的人,可你于我而言是命!在我心里,所有人、事、物都不及你半分,若是没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握着楚暄肩膀的手又紧了些,语气坚定,“你便是我的选择,所以我从头到尾都是按着自己的想法来的,我守着此生的珍宝,护着我的挚爱,比一切都值得。”
他突然顿了一下,松开手,苦笑道:“除非……除非有一天,你不要我了……”
“不可能!”楚暄声音涩哑,眼眶湿热,环住林辙的脖子,凑近脸额头相抵,声音颤抖却是坚定,“永远不可能!”
“可你跟着我,害你颠沛流离,害你劳损心神顾我周全,甚至连未来的路该怎么走都不清楚……”楚暄喉头苦涩,松开手臂,垂下眼,“我只是觉得,你该为自己多考虑,你有你光明坦荡的前程,不该和我一般为前途担忧,或许我并不值得你这样做。”
林辙失笑一声,不假思索:“哥哥你值得!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耀眼的光芒,自我见你的第一眼起,这个感觉便扎根在我心里。”
屋外飘起了细雪,室内光线有些昏暗,林辙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一盏烛灯点燃,回到楚暄身边,将烛灯置于案几上。
明黄色的烛光照的屋内温暖亮堂,柔和的明光描摹着林辙英挺深邃的眉目,与棱角分明的面庞,那双桃花眼好似映入零散的星光,看得楚暄挪不开眼,双手被宽大的手掌覆盖,温暖自指尖传入心脏,又听对方徐徐道来,
“记得当年来到你身边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夜,若不是你,我早就曝尸荒野了。遇到你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温柔的人,那时候的感觉就像在做梦,我甚至害怕哪一天梦醒了自己仍躺在刺骨严寒的雪地中,醒来后继续过着没日没夜奔波求生的日子。
哥哥,是你将我从暗无天日的深渊拉进光明,让我重获新生,从那之后我觉得雪很美,不再冰冷刺骨,或许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林辙忍不住扬起嘴角,从背后将楚暄拥入怀中,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但很快又笑容渐收,微垂下眸,“可当时的我太过卑微、弱小,你于我而言是我这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心悦你’这事我是根本想都不敢想。那时候觉得只要你不赶我走,能留在你身边这辈子就足够了。”
楚暄有些发懵:“我从未……从未听你说过这些……”
林辙笑道:“你教我写字、读书、助我从军,改变了我的一生,认识你以后我看到了这世间的种种可能,才明白自己并非无用之人。我还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人之贵贱有时,不可以为常,万物各有其长短,不必妄分贵贱优劣’。”
这句话是林辙十岁那年刚来相府一个多月后楚暄对他说的。
那时候的林辙胆小,自觉卑微,即便楚暄待他如亲弟弟,他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凡事战战兢兢,认为自己与这华丽气派的相府格格不入,楚暄在时总垂着头片刻不离地跟在他身后,若楚暄出门办事则一人缩在屋中,不敢妄自行动。
楚暄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安与惧怕,想着许是还不能适应。
某日午后楚暄从王宫藏书阁回来,见林辙独自一人抱着膝缩在后院的廊角,他悄悄走到林辙身边。
林辙听到动静抬起脑袋,眼中亮出喜色,频繁眨动着双眼,抱着膝盖的手动了动,可最终也没能抬起。
楚暄看在眼里,坐到他身旁,看着他的眼睛,主动牵住林辙手。
林辙微垂下头。
“阿辙是不是还不适应这儿的生活?”
“我……”林辙身子一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慰问吓到,被握着的手掌心出了层薄汗,身子轻轻发起抖来,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哥哥……我……”
楚暄挨近身子,将手牵得更紧了些,看着林辙语气温和,十分耐心地说道:“阿辙,一个人的出生不会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出生不可选择,而自己的人生却是可以自己掌控的。有的人出身富贵显赫之家,却也不能保证一生都衣食无忧,有的人生来贫穷,却能够通过努力取得功成名就,流芳百世。
因此人之贵贱有时,却不可以为常,万物各有长短,不必妄分贵贱优劣。你无需因自己的出生与过去不好的经历而妄自菲薄,出生是命定不可撼动,而际遇亦是命定使然,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不能自暴自弃。
人的一生可贵之处皆由自己赋予,断不能因为变化而丢失自我。正如现在你来到秦国,来到相府,说明你的命中有此际遇,这便是上天对你的安排,是你此生必经之路,你只需过好现在,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