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百般试探,宋怀晏终于不得不承认,沈谕似乎是失忆了。
不记得苍玄宗和穆长沣,当然也不记得他。他的记忆,应该还停留在入苍玄宗之前。
“那你现在,多大了?”宋怀晏试探着问。
沈谕像是思考了一会,才小声说:“七岁。”
宋怀晏大惊之下,惊了一下。这事看着离谱,实际也确实挺离谱的。也就是说,现在的沈谕,相当于是七岁的小孩?
当年见到沈谕时,他只有十岁,看着瘦瘦小小的,脾气却又冷又硬,一派少年老成。现在这个蜷缩在棺椁角落里的沈谕,虽是二十多岁的模样,高高大大的,却看着无比脆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宋怀晏喉间哽了下,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手伸了一半,又觉得不太合适,便俯身去解他脚上的锁链。
不料沈谕却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上去。像猛兽一样攻击猎物一样,精准而狠绝,虎牙深深嵌入皮肉,鲜血顺着嘴角淌下。
宋怀晏惊讶的瞬间立刻控制了自己的本能反应,只是闷声承受着,抿着唇,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这咬人的习惯,也还是和当年一样。
许久后,手腕上的力道松了松,他看到沈谕放开他的手臂,有些怔愣地抬头,半张着唇,舌尖轻轻舔了下的齿间和嘴角的血迹。
宋怀晏朝他笑了笑,再次不怕死地伸手,默不作声地解开了镣铐。
沈谕的目光就一直凝在他流血的伤口上,一眨不眨。宋怀晏看到他的脚腕上也有一圈暗红色的疤,比手腕上的还更深一些。
“你还要买我吗?”沈谕开口,声音还是低哑的,却有一股孩童的稚嫩和懵懂。
他没有听过师弟这样轻而软的声音,心却好像突然被冷硬的针扎了一下,细密地疼起来。
他看着他手腕而那些伤疤,红痕之上,又覆了许多新的伤痕,像是长期被十分粗重的锁链磨出来的。
在和沈谕形同陌路的那些年里,他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和沈谕有关的一切消息,甚至是流言蜚语。而那些流言中,有一条便是关于他的身世。
虽然掌门穆长沣说沈谕是他下山路过云河镇时从一对贫苦夫妇手中收下的徒弟,但其实,沈谕只是最为低贱的牲奴,从小吃住都在狭小的笼子里,被铁链拴着当做牲畜一样买卖,被教养用于取悦今后的主人,所以个子瘦弱矮小,不善言语,又不通人性。
他从前不知流言真假……或许,他也不敢想象,沈谕那样孤高冷傲的性子,当真会和猪狗一般牲奴有什么关系。
可事实并不会因为他的有意忽略,而当真消失了踪迹。
沈谕见他不回应,便仰着头看他,散乱的长发垂下,露出俊秀苍白的脸和那双青灰色眼睛。
宋怀晏指尖在掌心握了许久,然后才缓慢地摸了下他柔软的头发。
“没人可以买你,你是自由的。”
他的喉间滚动,压抑着自己的颤音。
沈谕看着他,睫毛眨动了下,忽然说:“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宋怀晏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他是不是记忆混乱,把他当成了穆长沣?
“从前那个人不是我。”他眼眸半垂,压下眼底难言的情绪。
他其实希望,从前那个将他从牙人手中救下的人,当真是他。
“你是谁?”沈谕直直地看他。
“我叫宋怀晏。是你的……师兄。”
“师兄……”沈谕睁大了眼睛,很快他又垂下眼睫。
半晌后,他忽然说:“我没有师兄了。”
神情落寞,不似孩童。
宋怀晏心中生出一些酸楚,他笑了笑,说:“你先出来,我给你换身衣服。”
沈谕现在上半身没穿衣服,缠着大半纱布。宋怀晏昨夜回两不宜拿药材时带了几件宽松的衣服,给他换了简单的T恤长裤,外面再套一件白色绣竹纹对襟盘扣长袖衬衫,再把一头长发在后边绑了个低马尾,看着还算符合沈谕的气质。
眼下的沈谕可以说有些乖巧,任由宋怀晏折腾,毫不反抗。等穿戴完,他又低声问:“你是我师兄吗?”
“嗯。”宋怀晏替他理了理领子,低声笑了下,“叫师兄。”
沈谕却不说话了,只低头抿着唇。
宋怀晏有些生气了。
好歹他拼死拼活一场忙,还不能换小崽子叫一句“师兄”?但想了想觉得不该跟七八岁的小孩置气,便只说:“走吧,去吃早饭。”
他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听到身后的人叫了声:“师兄。”
宋怀晏回头,等他说话,沈谕却没有下文了,于是他走回去拉他的手,一如当年,他第一次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牵那个十岁少年的手。
他想,无论如何,他该感谢时光又一次的“倒流”。
现在的沈谕,还没有那般恨他。
*
这是一个叫做长宁的江南小镇,人口不多,这条老街上平日里更是冷清。老街沿着古运河而建,许多老旧房屋已经拆除,但保留了东西两条街的大部分人家和商铺。
东街口有家药铺,叫做“两不宜”,人生在世,不宜生气,不宜生病。虽然如今中医式微,但两不宜与时俱进,打开了中药奶茶的赛道,加上老板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小白脸,”两不宜便成了附近大学生们争相打卡的网红店。
西街尽头有家寿材店,叫做“诸事堂”,现在没人买棺材了,就只卖一些烛火纸钱和花圈纸扎,但价格十分黑心,平日里阴森森的几乎不怎么开门,也没什么人光顾,镇上住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也没见过老板的面,都说那铺子邪门的紧。
大家都知道,宋怀晏是“两不宜”的老板,但却没人知道,诸事堂和两不宜的老板,是同一个人。
两人从诸事堂沿着河边的小路一路往东,很快便到了东街的两不宜。
“诶小宋,今儿这么早出去了啊?”邻居刘大妈正和几个老姐妹坐在门口唠嗑,见着两人过来便远远地朝他们打招呼,“哟,这小伙子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