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辰支着身子缩在角落,望着他,一时说不出来话,他张了张嘴,似乎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什么都不合时宜,什么都不如此刻。
陆良淮匆忙扶正自己,他回首在车帘摇曳里向外望了一眼,随即睁大双眼,裴元辰下意识循着目光向外望去,只见车帘外正是一个断崖似的斜坡,绿树斜倚掩映,看不清楚底下有多高。
马车两侧撞断的树干斜错,狠狠挤着可怜的车子,跳车逃生已是来不及了。
裴元辰徒然睁大双眼,张口欲言,陆良淮却一撑身子,抓起杂乱的软褥将裴元辰一围一蒙,弓起身子喊道:“护好自己!”
不等反应,便猛然感受到车架一震,随后便听马匹嘶鸣忽远,车架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又落下,崩断的车辕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被巨大的冲击力扔落远处,而车厢撞击在绿树上,随后便剧烈地在斜坡上翻滚起来。
裴元辰在这力道里控制不住身体,往前扑去,两人身外缠着褥子坐垫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而紧紧拥抱在一起。
车帘阻挡不住断裂的树枝,只听见刺啦一声后,似乎有什么重物砸在陆良淮身上,只听见陆良淮闷哼一声。
这个时候,谁也张不开嘴,只能紧紧咬着牙绷紧身子,两人随撞击在车厢里来回滚动,互相环抱的手臂却收的越发紧了。
天翻地覆,万物倾倒,不住的碰撞声声巨响,还有穿梭的风声,摧拉折断的杂音,泥土撕裂,统统呼啸而过。
可是这一切都渐渐在裴元辰耳边消失了,现在只能听见杂物砸在陆良淮脊背上的闷响,越过少年的身躯,清晰落入耳内,一声比一声痛。
接着,陆良淮在翻滚里带着裴元辰落进车厢的角落,他却还是用尽力气把裴元辰紧紧拢入怀里,埋首在少年耳边,拼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将两人保护起来。
砰,砰,砰。
少年的心跳如鼓擂,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清晰,隔着衣料的温度和震颤,不容拒绝地传进裴元辰的身体里。
风声呼啸,马车忽然猛然下坠,失去了一切的阻碍,速度快的无法想象,令人感到濒死的失重感贯穿所有,在落至水面的最后一瞬间,裴元辰下意识伸手护住了陆良淮的头,随后便是几乎断裂的剧痛传来。
车架终于应声散尽,水涛汹涌而入,光线消失了,只有乌黑的水不断压下,巨大的水波使两人向上弹去。
陆良淮在这撞击里已经昏死过去,可是双臂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死死抱着怀中人。
还强自清醒的裴元辰在水波汹涌里抬头,伸出双手抓住陆良淮的衣领,无视指头手掌传来的剧痛,尝试浮动着双腿朝上游去,避开散落的木头和车架的碎片残骸,头顶的光线越来越明亮。
这片湖足够深,也足够大,山林阴影里湖水如墨。
等带着陆良淮浮出水面时,裴元辰将少年推上最近的木板,陆良淮脸色煞白,裴元辰大口喘气,然后便在陆良淮胸口几下按压,听到他咳嗽了两声,裴元辰便推着木板往岸边游去,中途还拾回一个绣花包袱,里面还有云画放好的药物。
终于上岸的时候,天边的云朵重重叠叠,天色在山谷里不怎么明亮,眼看是要下雨了。
裴元辰低头跪坐在岸边,湖水带着一点腥甜,从他头上脸上滑下,不等他动作,陆良淮便咳嗽着吐出几口水来。
他恍惚地睁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了两句,还是昏了过去。
不能这样留在岸边,软褥飘在水面上,裴元辰复又跳下去,抓着湿漉漉的被褥,将陆良淮裹好,撕了断裂的布条,又拖着他行走,寻找避雨的地方。
时间在耳边滞留,缓慢。
所做的一切,所看到的一切也变慢,变缓,隔绝了阻碍的一切。
手指上溢出鲜血,可是裴元辰只是奋力拉着,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
终于寻到一个几块巨大山石的夹缝间的小山洞,纵横交错,勉强容纳两人避雨,生火也还要腾出地方,不过角落里还有落下来积攒的干草,还能寻到一点柔软干燥。
裴元辰将陆良淮安置好,松开手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血,已经染红了缠在手上的布条。
裴元辰低下头,陆良淮的脸色苍白,领口也是暗红色,肉眼可见的血迹缓缓蔓延,少年哆嗦着手,解开陆良淮的衣衫,落入眼帘的,除却肩膀上狰狞约莫寸长的伤口,还有大大小小青紫的伤块。
裴元辰强行沉下呼吸,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翻出药包,里面各色药粉药膏都还完好,连火折子也不曾濡湿进水,竟都还能用。
冷水从裴元辰脸颊上划过,少年却不曾伸手去擦,只是稳住手,一点点给陆良淮处理伤口,兴许太疼了,陆良淮纵使还没醒来,却还是皱着眉头,口中偶尔倒吸冷气。
给陆良淮一点点处理好伤口后,裴元辰才寻了布条,慢慢给自己的双手包扎,有两根手指似乎断了,皮肤里淤血红肿,手掌的血肉撕裂成狰狞惨烈的伤口,少年却恍若不觉,用了拼命的力气,硬是缠紧了双手。
可是已经要包好了,他却忽然脸上一点不容忽视的发狠的表情,眼睛里模模糊糊盛满了泪水,裴元辰抬起头,咬着牙用手背狠狠抹去了泪。
裴元辰站起身,趁着雨水还未落下,往外去寻干柴,可是顾及昏迷的陆良淮,也不敢走远。
乌云追了上来,山谷匍匐在此,那道湖面上车架摔下来的痕迹,像一道巨大的伤疤,纵横而过,草木零落,泥土翻涌撕裂,向上望,看不到摔下来的边界线。
向下看,山崖下,湖水终于恢复了宁静,除却乱七八糟的杂物木板飘过,简直是一块绿墨水玉,安静地躺在山谷间。
少年的身影在巨大的山谷面前,在宽泛的湖水前,弱小,孱弱,仿佛一只蝼蚁,天地下如此微小。
可是山不动,水不动,风也不动,云也不动。
原来茫茫天地,只有他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