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连点头的她,将这个大智若愚的小军师慢慢拥入了怀里。
“这次多亏你了……腰还疼吗?”
“有点。”
“以前打过封闭吗?”
“没有……”
再次出现的医生,和她一起扶着他转移到了担架床上,共同前往注射室。
路上她一直牵着他出汗的手心,目送到那间隔断消毒水味道的小门缓缓合上。
仍然不放心的她,透过玻璃旁一条没有遮严的小缝偷偷瞄去。
这个角度刚好只能看见他的背,垫着枕头的腹部抬高了脊柱,医生在一点点触诊确定具体患病的区域。
“这里一片都疼对吗?”
“对……”
“炎症不轻,以后该进一步检查还是得来。你这是去搬了多重的东西啊?”
他又没动静了。
门外的她暗下决心,等熬过这段,就重新回归健身房。
发了一会呆的她反应过来,医生已经完成骶骨附近的消毒了。
混合了麻药与止疼剂的液体在半透明的筒内逐渐升起,比平时长许多的针头看得她心跳加速。
当寒星没入皮下的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小伙子,放松点,你太紧张了……”
“很疼,慢点……”
“药扩散到神经就不疼了,别担心……”
“不是说有麻药吗,怎么没有感觉……”
“吸收要时间的,主要是你这个地方神经压迫挺长时间了,所以相对敏感……”
“我帮你把药上下左右打全面一点,坚持一会就好了……”
急促的呼吸声听得她提心吊胆,感觉那支药水迟迟输出不尽。
特别是针头拔出来的那一刻,他倒吸一口凉气的低吟清晰可闻。
她恨不得进去替他分担一部分痛苦,毕竟从自己战斗到现在,貌似真枪实弹全部攻打在了他的身上。
舌尖的碾磨、腰上的负重、睡眠的欠缺、内心的担忧,再加上治疗的阵痛,一系列如同受刑的经历下来,她真的害怕他看似结实的身体承受不住。
几分钟后,医生通知护士将担架床送了出来。
她赶紧过去一看,趴在床里的他,估计是麻药抑制的后知后觉,居然已经打上了瞌睡。
轻轻盖好他背后的毯子,她小心推着车上的护栏,慢慢回到了原来的病房。
被腰痛折磨了接近两天的他,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一觉睡到了天黑才揉着打架的眼皮醒来。
他吃力地转过脸,看到不再是忙碌皱眉神情的她,又是发自内心地欣慰一笑。
“醒了?还疼吗?”
“好像还没有感觉,那些药的后劲够大的……”
“我已经叫阿姨准备营养餐了,现在也该轮到你好好补一下了。”
“我有什么可补的,又没烧脑,也没少块肉,睡一觉就好了……”
“你还要陪我走一辈子,记住,是走。我不允许你对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改成侧卧体位的他,一口口极其缓慢地接受她耐心的投喂。
伤痕累累的舌头总算快好了,但是细嚼慢咽的习惯也留下了。
她踌躇了半天,才问出了心里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舌头的伤是我造成的?”
“谁让我说错话了,挨点罚是应该的。”
“这还叫挨罚?好歹做点正当防卫啊。要是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后半辈子都没法安心了……”
望着她欲哭无泪的眼神,他满不在乎的目光逐渐暗淡了下来。
“姐,我错了……”
她还是心软了,放下碗拭去沾在他仓鼠般鼓起腮帮上的残沫。
“这次错在我,不该把对敌人的怨恨发泄在你身上;也不该一直忙于打仗,忽略了你的感受。”
“尽快把腰养好,我还等着你一起去见证彻底反败为胜的纪念时刻呢。”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向她伸出了一只小指头。
“一言为定。拉个钩?”
她笑着卷住他肉乎乎的手指,拇指盖章的同时,也轻轻在他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夜深了,卸下多日压力的程蔓,在陪护床上睡得格外沉。
然而主位的孔令麒,又开始忍受卷土重来的煎熬。
褪去麻药防护的内部组织,尚未完成激素渗透的修复,一阵阵丧失抑制的熟悉闷痛蔓延开来。
起初还想稍微换个姿势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架不住放射到整个腹部的侵蚀,他还是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响起的警报惊醒了睡梦中的她,赶紧凑过来摸着他的后肩询问。
“怎么了?不舒服吗?”
“姐,我疼……”
背对蜷缩的他看不见表情,病号服上隐约透着的汗湿已经告诉她情况不太乐观。
“我去帮你叫医生过来……”
“我刚刚按铃了……”
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了,给他放上了体温计,小心掀开衣服检查白天进针的地方。
无菌纱布下微微泛青的针眼没有什么异常,倒是腰椎附近挥之不去的阴影引人注目。
“打完封闭后没有大幅度活动吧?”
“没有,他连床都没下,除了吃饭时翻过身,一直保持到现在……”
“没有发烧,那就应该是原有的炎症引起的局部反应。一般在打完后的几个小时内会慢慢消失,不用担心。”
“可以先吃点止疼药缓解一下,配合热敷做到位保暖,让那些积液散开就行了。”
冲好的温开水递到了面前,咬着被子瑟瑟发抖的他却没有力气张口。
刚想替他揉一下腰,护士赶紧制止。
“针眼三天之内要保持清洁,不能碰水感染和挤压到……”
无奈的她只好改一遍遍抚着耳畔柔声细语。
“孔令麒,听话,先把药吃了,一会就不疼了好吗?”
他费劲把被子从齿间拽出,勉强吞下挟着药片的水,呛得不停咳嗽,震落了挂在头上的几滴汗珠。
护士递过来一个热水袋,嘱咐好注意事项,重新换完腰间的纱布后离开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他脸色有点苍白,仍然紧闭双眼抱着被子沉浸在时断时续的抽痛里。
毛巾裹着的热水袋谨慎地贴在了雷区,垫起枕头固定好以后,把大半个身子罩入了被里。
重新面对面坐下来的她,掏出湿巾给他擦着头颈未干的冷汗。
“感觉好点没?”
“好像……还行……”
像那晚他安抚自己一样,她柔和地摩挲着肩背,也不时顺过曲伏的双腿。
“小东西,以后我再到书房加班,就不要抱我回去了。你这腰一次两次还行,长期这样怎么受得了?”
“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去战斗啊……”
“我没那么金贵的……”
“在我眼里,你比任何人都金贵。“
“我曾经多少次摔倒在情场钱场上,等到醒来之后,一切依然停滞不前。没人给我递一张纸巾,也没人和我说一句加油。每一次意气风发的奋斗结束,想拒绝摆脱我的,脱离我的身边只是时间问题。”
“当年除了我妈,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发现一个能在感情和事业上让我真正成长的意中人。”
“东叔碍于我爸的交情,帮不了太多越界的事;黄毛涉世未深,尽管平时忠告不少,可也有自身把柄的局限性。”
“只有你,能力过人,不畏强权,还是个外冷内热的铁血战士。在你身边,才有事事充满小宇宙的安全感。”
“虽然这腰,是有点废……但我会尽力撑住给你一片天的。只要我还能站起来,你直接吩咐就行……”
话音未落,她哽咽着将他的脑袋揽入了肩头。
“不要这样贬低自己,这十天来你的腰杆,是支撑我走到胜利的最大依靠!”
他抬头看着她心疼的眼神,嘴角坏坏地上扬了一下。
“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考虑躺平一段时间啊?”
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的她,宠溺地刮了一下他微翘的鼻尖。
“行,给你躺平就是。什么时候赛车手的实力恢复了,就什么时候返场。”
他开心地蹭了蹭她垂在耳边的发梢。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姐,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我想上个厕所……”
“需要我帮忙吗?”
“这腰……还是挺难受的……”
“要不我去找个轮椅?”
“别,我想自己去……”
“那我扶你起来吧。”
僵硬了两天的腰,自我负重能力大打折扣。尤其是封闭针的麻药会让全部知觉消失得有些彻底,现在炎症未退也使受损的肌肉难以胜任。
俩人努力了半天,只能勉强让他坐起。
歇了一会,他搭着她的肩膀,颤抖着两腿慢慢离开了床沿。
仅凭她目前的力气是做不到独立架着他的,又不能协助腰上使劲,基本上大半的分量还是他自己在承担。
没事,就当是又成为了一次搬运工吧。
只不过这次,搬的是自己了。
灵活性下降的双脚笨拙地拖过地面,拼命控制空着的手远离撕扯的腰后。
针眼甚至也加入了凑热闹的阵营,此起彼伏的内部肿痛考验着新一轮的意志力。
“能坚持住吗?太疼的话就休息一下……”
“……能!”
咬牙撑到了马桶边上,转头看看旁边放心不下的她,故作镇定地示意她可以回避了。
“如果不方便,我就在外面等你,招呼就行。”
她掩上门出去了,再次瘫坐下来的他,感觉周身像是浸泡在刺痛的温泉里,心中却弥漫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快乐。
这一关,终于算是闯过去了。
她脱离了事业上魔爪的钳制,也在顶峰俯视深渊的同时,眺望到了穿越风雨而来的阳光。
他虽然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勤务兵,可是能把完成任务的前线勇士照顾好,共同解除了战争的威胁,谁敢说这就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投资成功呢?
只不过对于他来说,项目是保证客户拥有足够的体力脑力,去赢得挽尊翻盘的维权战果。
而面对的客户,就是那个可以开挂厮杀一切强敌,又会抑郁发疯六亲不认的她。
所幸的是,这次的风投在状况不断地经营中,他仍然能把控住节奏,崩盘时有备案防守,没让这十天的临时入股亏成浆糊。
起起落落的走势,终究跃上了燃烧赤焰的大好之巅。
盯着天花板上闪过一幕幕记忆犹新的画面,他竟然如释重负地掉下了眼泪。
等候多时的程蔓听到里面久久没有声音,敲了好几次门也未闻回应,担心不已的她顾不上太多,直接奔了进去。
看见穿戴整齐的他仰靠在马桶上闭目落泪,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的她试探上前呼唤。
“孔令麒?”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
“不是,只是突然想起点心事……”
“啥心事?”
“这次陪你打仗,算不算是一种投资呢?我负责出资保护你这位完成战斗项目的潜力股客户,现在天使轮已经融资结束了,接下来要不要我继续第一轮的续资啊?”
她深受触动,没想到这小东西还可以这么理解此次后方守备,快赶上当初规劝自己如何正确对待女儿的心理策略了。
“算,肯定算。有你这么一心为客户着想的好资方,我一定可以成为你最青睐的独角兽!”
他欣慰地露出了微笑,向她伸过来一只手。
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指头,他在她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立起。
尽管腰上痛感回荡,他依然挺直上半身,一如数天来安静陪伴那样,把扎实的臂膀留给了热泪盈眶的她。
她也突然觉得,这副臂膀比以前更可靠了。
上承阅遍哲理的头脑,中载满腔柔情的初心,下筑挑难担责的脊梁。
他终于也成长到能让自己拼搏无忧的年纪了,昔日缩在身后的小家伙,开始有了攻防兼修的侍卫气概。
她正沉浸在养成不易的感慨中,耳边传来的一句话瞬间破坏了气氛。
“姐,还得麻烦你再回避一下。”
“干嘛?”
“我快憋不住了……”
“合着你刚才啥都没干?!”
她嗔怪地打了他一下,下意识躲开的他差点闪到腰,幸好俩人都及时稳住了阵脚。
“抱歉,忘了你是伤病员……赶紧解决了回去睡觉,我困了……”
“遵命!”
重新在她的护送下躺回床上,换了新流的热水袋,静静地为淤积的残血释放着温和的催化。
改到侧对她而卧姿势的他,裹着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她。
“还不睡,瞅我干啥?”
“姐,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这样睡,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记得,黄家屯的炕上嘛。”
“那时带你去了解滑雪场环境,在热炕头流了鼻血;这次和你一起并肩作战,有点费腰……”
“老话说得没错,投资确实有风险……”
尽管他是在含笑调侃,可是生性柔弱的确在这个竞争残酷的社会里,更容易受到不同程度的折磨伤害。
“不过没关系啦,只要项目本身有好的回报,冒险也值得……”
“村长他们的生态农场已经在参照你写的宝典试营业了,现在证监会也根据你提供的材料排查出了内鬼,为你们大部分股东洗清了嫌疑。”
“于公于私,你一直都是最优质的那支潜力股。在外人看来,我选择你是无法理解的自虐,但是只有我知道,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所以对这份时隔多年的爱情投资,我不后悔做你的天使轮。虽然我只是企业家,风投还是第一次尝试。”
“不过问题不大啊,我孔令麒只有内部后期管理还在学习当中,对科技上的隐形财富向来嗅觉敏锐,要不然怎么能挖掘到你的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小伙伴呢?”
他探出被子悬在过道的胳膊,握上了另一只纤细而温暖的手。
“结实了很多,这些天辛苦了……”
把他胳膊收进被窝蹲在床边的她,摸着他略显缩水的下颌,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感觉真的很久没有坐下来听你说话了……”
“明天回家,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给你听。”
“好。”
替他整理好腰上暖烘烘的热水袋,留下了一支鼻尖贴在额头上依依不舍的安魂剂。
待到目光再落回脸上,他已经步入了安稳的梦乡。
静卧旁边的她,望着晚风吹拂起一角窗帘外的点点繁星,眼前又浮现出了那盘黑白交织的珍珑棋局。
人在局中亦是棋,
身陷围城举步迷。
麒魂发令释蔓结,
看破宿命并肩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