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个秋日的晚上。
那天晚上,村头的场院又在放电影。这种电影是露天的,在两个电线杆子中间扯一块幕布,前面摆一个放映机,然后幕布上就映出隐约的影像来。村头的那盏灯泡一关,幕布上的影像便更清晰了。
电影是村里组织观看的,很多都带着点宣传教育的任务,像是《白毛女》《红灯记》《沙家浜》……既有剧情,还有唱段,最主要是够热闹,因此就算放过无数遍,依然很受欢迎。
这是难得的休闲娱乐时光。每次放电影,全村都会去看,大家搬着凳子,或席地而坐,三五成群,聊天嬉笑,好不热闹。
那天冯秀芬有些活还没干完,去得晚了点。到那里时,场院已经坐满了人。她随意寻了个靠边的角落,坐下,卸下一身疲惫,舒适地叹了口气。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坐下歇歇,也不会挨骂。
幕布上放的电影似乎是没看过的。不过她也不担心错过剧情。这种电影总是会反复播放,即使这次没看到,还会有下次,下下次……慢慢地总能对上面的剧情滚瓜烂熟。
冯秀芬脱下鞋,露出脚掌。
早晨刚开完荒,脚上不免扎进沙棘的刺。还好脚底板有厚厚的茧,刺整根没入,也不觉得疼。
她拿着根针,借着幕布反射的那点微弱的光,试图把脚上的那根刺给撬出来。
电影的声音透过音箱轰隆隆地放映着。四周是嗡嗡的人声。冯秀芬低头,专心致志挑着刺。
“爹!我要识字,我要去上学!”一个清脆的女声忽地响起。
冯秀芬手上的动作停下了。她抬起头。
大荧幕上,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倔倔地昂着下巴。
在她对面,男人苦大仇深,唱起了戏:
“上学没有用。爹是为你好,你看村头的王二妮,不识一个字,干起活来嘛样样好。笔杆只有二两轻,肩不能提来手不能挑。不如找个好婆家,安心过日子是正道……”
“爹,您这种观点是不对的。老师说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女孩脆生生地反驳。
接下来便是各种讲道理,譬如上学学到的知识,能识文看报,能促进生产,能懂许多道理,比单纯的干活强上千百倍……
可是对面男人一挥手,斩钉截铁:
“别说了。再怎么说,我也不同意!”
没想到女孩也十分刚强。
“我不!我要去认字,我要去上学,我不要当睁眼瞎!”她坚定地说。
冯秀芬张大了嘴,微微有些震撼。
可以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对爹说“不”吗?
影片接下来便是一系列波折。包括男人用各种手段阻碍女孩上学,而女孩也用上了各种手段反抗。最后,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她成功进入学校学习,上完小学,上了初中,考上高中。到后来,她是村里第一个知识分子,村里的大事小情,都来问她,她也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为村子里促进生产,做了许多贡献……
到最后,女孩的父亲也惭愧地低下头:
“爹错了。学文化,最光荣。早知道,让你早点上学堂,为国家,为社会做更多贡献咧!”
冯秀芬目瞪口呆。
爹,也是会错的吗?
影片还在继续。女孩已经剪去了麻花辫,梳着齐耳的短发。她将一个手写的横幅贴在自己床头,一字一句念出上面的字:
“吾欲之南海。之,就是去的意思。”
幕布飘扬,光线昏暗,却依旧挡不住女孩双眼坚定的神采。
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对自己说:终有一天,我也会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也会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冯秀芬无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然后渐渐瞪大眼睛。
“呲啦”一声。有什么撕开了一条口子。
然后冯秀芬突然看到,自己被剥夺的人生,血淋淋地展现在了眼前。
明白了。她突然明白了。
那从来不受重视的名字,那难以企及的课堂,那被垫在桌子底下的书,那似乎永无止息的农忙与劳作……
人生的前十七年,她活得混混沌沌。觉得苦闷,却不知道在苦闷什么。
而就在那一晚,在露天广场,那没人注意的黑暗角落,她盯着风里飘摇的幕布,第一次泪流满面。
混沌倏地散去。她终于明白自己在苦闷什么。
——因为她的另一种人生,被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