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低吼着,很不高兴。
“你……你……”时雨壮着胆子,想捡块石子丢给它,又怕它更生气,以为自己在揍它。
“汪!汪!”
一瞬之间,狗找到了新的好玩的东西,把相机一下丢开,欢快地跑去更远的地方。
她蹲下来,手刚摸到冰凉的粉色塑料外壳,一线又一线的雨地落下来。
雨已经下起来了。
她捡起相机,还没被站起来,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扑,踉跄两下。
时涛抓着她的手臂,来来回回地看,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没咬你吧?”
“没有。”
“真的?也没碰到你?”
“真的。”时雨点头。
“回去再检查。”
他没看到狗伤人,但总怕有例外。
阴暗的车内,沉闷的雨声,后座的烟味更浓,她抱着自己的相机,无声地掉眼泪。
“怎么了,小雨?”巩仁杰踩下,从后视镜里看她。
“没电了。”
她没法确认照片的情况,就没法确认自己和池一的未来。
时涛沉默着点了一根烟。
巩仁杰将时雨的小书包放在腿上,把手伸进去搅拌,想找点玩具或是布偶来哄她,转移一下注意,“诶”了一声,摸出一根细细短短的黑色充电线。
“诶!”他欣然道,“你看,这不是充电器吗,放书包里了!带着呢!”
原来她一直带着充电器。
是啊……书包是妈妈整理的。她想得总是比自己更远。
时雨迷茫地将充电器接过来,萎靡地在车内到处看看,摇头小声道:“这里没有插座。”
“有。”
巩仁杰把充电器的插头拔了,直接把线的另一端接在车上。
“等灯变绿再开机。”
时雨点头。
她一直盯着面前的一点红,好像注视着一只烘焙小蛋糕的烤箱,她很饿,但是烤箱里的东西还不能吃。
她等着。
雨声激烈而规律,好几次她都要睡着。但没睡着,红色的一点印在她的瞳孔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醒了多久,只记得好像有人劝过她“睡会儿吧”,但是是谁来着?她没记住。
终于,灯无声地变绿。
如果是烤箱,那应该有香气从飘出来。绿色很好,照得空气都显得洁净。
她按下开机键,只轻轻的一下,相机缓缓亮起来,银白色的开机画面看起来那么耀眼。
首页,小小的框里映出肮脏的车底,她小心翼翼地按下相册键。
每一张照片都变成了长方形的黑色色块。
无一例外。
她挨个点开,却只有黑色的色块,映出她自己傻而呆滞的神情。
她连着三下按动返回的按钮。
方寸屏幕变成一片纯黑。
再开机。
打不开。
再插上电源线,再按开机键,按整整一分钟的开机键。
没有反应。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抬起头,想要说话,想要求助,要大哭,要大叫,要让车子停下,要让时间倒转。
可安静的车里传来歌声。
雨已经停了。
车窗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缝隙,清新的空气刺激着鼻腔,干净得让人惶恐。巩仁杰开着车,轻轻地哼歌,清爽的曲调很耳熟,她却一句歌词也记不起来。一大块金色的阳光落进来,每个人都感到温暖。
舒缓的歌声让人不忍心打断,一路上从没人露出过这样安逸的神情,这辆烟味缭绕的车里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
可是,什么都不见了。
在一段安详而快乐的时间里。
她不理解,一处美好的雨过天晴时的车内,是会发生一件令她绝望的事的。
好久之后她知道艳阳天也会有人死。
她安静地把相机转过来,发现一块很深的凹痕,中心处格外尖锐,是狗咬住它时留下的。
瘪下去这么大一块,她怎么会没看到呢?
要去修。
但如果修不好呢?
一定就找不回来了。
那不就是消失了?
池一说世界上的一切都不会消失,水会去天上,等有一天再回来,那这些照片呢?
她探出头,天上只有一道彩虹。
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窄窄的彩虹,淡得像是睫毛上一点点水痕带来的晕影,一眨眼就会消失。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不会消失,那么不见的照片去了哪里,难不成和水一起飞去了天上,就在这道彩虹上的某一个位置。
那么我该怎么把它找回来?
如果有一天,它回到地上,就落在一个地方,那我怎么知道那张打湿的照片落在了哪儿?
没人知道时雨在想什么,她很安静,第一次自己抱着一个可怖的秘密。
回到家后,妈妈帮她洗了澡。
她让妈妈帮忙找人修相机,妈妈给她买了新的小相机,还把几千块的卡片相机拿给她玩,卡片相机比小相机清楚十倍,但是总有一些作品是它已经错过的。
她还是想把相机修好。
汪若书抽空领她去了卖这台相机的品牌玩具店,店员也说修不好,店员叫来经理,还以为她们在闹事,和汪若书据理力争,认为买方造成的损坏不应该来找店家。
时雨对着弯下腰来,皮笑肉不笑地问她“到底要找什么啊”的店员的脸,知道他们是真的没办法。
她也一样。
两个月后,按照计划,她上了江城实验小学。
宽敞的校门口,气派的教学楼,广阔的绿色操场,上面站着的孩子们每个都有可能成为时雨的朋友。
她穿上了绿色的新校服,每天把相机放在自己的书包里,
绿色和粉色不算太配,爱吵闹的小孩嘲笑她的相机:“好土啊!”
“这不土!这里放着很好的照片!”
时雨据理力争,没人理她,嘲笑声充斥着整个世界。
终于有一个小孩,和声悦色地蹲下来,问她:“我想看你的照片,在哪里?”
时雨愣住了。
对啊,在哪里?
已经没有了。
没过两年,移动设备风靡,时雨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机。手机上可以加好友,玩贪吃蛇,拍照片,偷菜,打电话……
粉色照相机上积了灰尘,放在角落,再也无法打开。
时雨就再一次忘记了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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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没什么不好,忘记是无痛的。
忘记一件注定令人痛苦的事,轻飘飘的美妙的记忆才能飞进来,不是十全十美,也总会比那件无意义地折磨着你的事好。
不过,那个已经忘记的人也想不到这些。
只要忘了,一切的长度甚至无法用时间丈量,你哪知道你是从那一刻开始开始忘记的。
但记起来的时间,偶尔能被知道。
初二结束的那一天,风雨大作,老师借给了时雨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她撑着伞,在校门口停住脚步。
那一刻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想,那是最空洞而最平凡的一刻。
她没有想一会儿要去做什么,也忘了刚做过的事,她只是站在雨里。
雨滴冰冰凉凉的,落在脸上,触感奇妙,她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那一滴雨是甜的。
为什么?
她抬起头,雨伞呼啦一声被飞刮跑,飞入黑压压的乌云中。万点暴雨落下,砸在这个城市上。她想起甘蔗汁,想起那个沉闷的午后,一地斑斓的水渍。
池一,你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