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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行一开门,就看见自家徒弟跟被关在门外的小狗似的,乖乖巧巧地倚栏坐着,见他忽而出现,明亮的黑眼睛里有些意外的惊慌,下了定身咒似的一动也不动。
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忍心把这种傻孩子骗来的。江南行伸手在赵璟眼前晃了晃:“大晚上的撞鬼了?魂兮归来!”
“师尊,我没丢魂呢。”赵璟哭笑不得,按下他的手。见到江南行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有块地方忽而安定下来,连带着对这两天遭遇的惊疑都瞬间抛却。
江南行嗯了一声:“有事找我,怎么不直接说?我再怎样也不会把你关在门外吧。”
赵璟诚实道:“没事。”就是刚刚雕了个小东西,才有了找你的理由。
江南行:“没事你在外面吹什么风,让我看看,冻成冰棍了没有?”
一双温热的手覆上额头,赵璟眨了眨眼,慢半拍地想到——师尊的手掌也好软啊,是很久没有练剑了吗?
江南行被冰了一下,面色当即一沉,“你在外面待这么久要做什么”的质问正要脱口而出,便被赵璟专注的眼神打断了。
微凉的月光下,他的双眼如明镜一般清亮,带着温和的喜悦,小心翼翼又礼貌地询问道:“我今日下山,得知百姓会在这一天阖家团圆。师尊和我在宗门都没有亲眷,那我可以陪你过吗?”
虽然师尊看起来和往日一样面上带笑,但若那花灯真是他写的,在这个纪念故人的日子,他的心情……其实也不太好吧。
江南行不觉一怔,当即应下:“好。”
见他神色并无异样,赵璟又有些怀疑那写着祭文的花灯并不是出自他手,便试探道:“师尊,你知道今日山下都在放花灯吗?”
江南行坦然地承认了:“我也去放了一盏。”
“一盏?”赵璟有些惊讶,还真是啊?
“是啊,我祝你初心不改、善始善终呢。”江南行拉着他的手腕,穿过禁制,“现在请小璟实话实说,你看到了两盏中的哪一盏?”
赵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惊讶语气露馅了,没什么底气地道:“我可以不说吗?”
“可以,看在你这么孝顺的份上。”江南行拉着他在青纱飘荡的水榭里坐下,忽而觉得有点亏,放开少年的腕子,“你都不给我祈愿!”
赵璟一进来就迅速打量了一周,发现这里的布置竟真同梦中别无二致。他正在思考时,蓦然听得这一句,回过神来,认真道:“我有。”
江南行不信:“你若是有,早就说了。”
“真的。”赵璟严肃道,“师尊,你伸手试试。”
江南行疑惑地依言伸出手,赵璟抬手覆在他手上,一朵小巧的莲花缓缓在掌心中旋转绽开。
花瓣是剔透的玉雕,却散发着温和的橙光。
这是他方才在外面鼓捣出来的作品。
那玉莲花在江南行手心中摇曳,一时明光更盛,如烛火经久不息地摇摆,于方寸莲台之间。
“它只要放在手上,就会永远盛开。”赵璟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便只盯着这朵莲花,“我做的时候,同它许愿说,希望你一切都好。”
永远这种话未免太长,但转瞬即逝的此时此刻又太短。他所能做的,只是让莲花在掌心这片最小的湖泊上永久地停驻,这样,或许祈愿也能一直漂到时间的尽头?
想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说什么都好像在邀功似的。赵璟有些忐忑——师尊可千万别觉得太黏糊,或者太草率了啊。
但当他鼓起勇气直视江南行时,却意外地看见江南行敛去了轻盈的笑意,而是眉头轻蹙,露出一个有些发涩、有些动容的笑来。
只一刹那,赵璟忽而觉得眼前人从遥远的云端拉回了眼前——飘忽不定的风,化作了厚重丰盈的山,看得见,也踏踏实实地摸得着。
就像一抹明亮透明到极致的剪影,忽而有了落寞的情思与蕴藉流转的眼波,比起平日里格外生动,也格外美丽。
赵璟的心骤然狂乱地跳动了起来,一阵细密的心疼浮现在胸口。他没多细想,也没怎么犹豫,抬手抱住了江南行。
这行为过于突然,但江南行没有抗拒或是避让。赵璟解释道:“我怕别人都不敢抱你。”
“我八岁便来了宗门,每年休沐都不曾回家,在独处一事上,我很有经验的。”赵璟附在他耳边,声音下意识就轻柔了许多,“师尊,你若是觉得一个人孤单,就让我与你作伴吧。”
江南行垂眸,伸手按上少年的后脑,教他将下巴颏更舒服地搁在自己肩上。
“……谢谢。”
人往往在喜爱一事上不知满足:喜鲥鱼鲜美,又怨鱼肉有刺;喜花朵娇妍,又恨海棠无香。
但这一点赵璟已无师自通地明白了。
银白的月光越过他们洒落在地板上,将影子缓缓拉长。
他喜欢月的透明澄澈,却不是不爱它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