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璟下意识问道:“师尊与掌门很熟吗?”
“一般。”江南行提醒他道,“待会人来了你可说话斟酌着点,掌门性子有些古怪,别叫他看你不顺眼。”
赵璟点头:“那是自然,师尊放心。”该怎么规矩恭敬地对待师长,他一清二楚。
一阵阵清新的青草气息钻进鼻端,饱满的稻谷随风起伏,日头高照,时间并没有像昨日一般飞速流逝。看来是一定要他们按照这些幻境中人的指示去走了。
梨花落名字听起来像酒馆,实际上却是间书铺。店小二一听是来祈福的,当即露出心照不宣的“我懂”笑容,放下手中活计领着他们走后门。
这间书铺店面连着宅子,店小二神神秘秘地带他们穿过层层长廊,领到了一处空旷又拥挤的院中。说空旷,是因为这宽阔的院中无亭台水榭、假山活水,只孤零零地矗立一株梨花树。说拥挤,则是因为这树下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赵璟一路“抱歉”“借过”地挤过去,才看见这群书生模样的人围着的是何物——一个金蟾蜍顶的聚宝盆。
前排的书生正在往那蟾蜍大张的嘴里丢铜板,一旦有人丢中,便兴高采烈地一扬衣衫下摆跪下,虔诚地合掌祈愿。
“神仙保佑,我陈奕君今年会试高中,不负父母恩师期望!”
旁边有人取笑道:“就凭你这空口白牙的就能中举了?谁不知咱们陈大秀才考了三次,次次都吊车尾啊——”
那陈姓秀才涨红了脸,但腰杆挺得直直的,大声反驳道:“金蟾仙人既吃了铜板,就是接受我的祈福!你休要在这冷嘲热讽,你自己扔一个试试,看神仙收不收?”
身为一个正统的仙门子弟,赵璟是从来不信会有神仙闲到来人间实现愿望,八成都是坑蒙拐骗。他便问那祈福成功的陈秀才:“这金蟾可曾显过灵?”
“自然显过,不然这么多人来祈福做什么,都是傻子吗?”陈秀才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口若悬河地介绍了起来,“这金蟾仙人半年前安家在咱们这,只要往那宝盆里扔进一枚铜板,寻常愿望便是有求必应;若是求些太难的,那也好说,多加几枚铜板;仙人慈悲为怀不计小利,最首要的是心诚……”
江南行面色一言难尽,悄声道:“这娃娃读书读疯了。”
赵璟同样小声回道:“我们要扔一个吗?”
“扔,怎么不扔。”江南行话说着,指尖就夹住了不知从哪来的一枚铜板,嗖的一下精准弹进金蟾大张的嘴里。
旁边的人见状,纷纷让开一条道,七嘴八舌道:“你来祈福吧。”“一次就扔中,这么好的运气,唉。”
江南行拨开人群走上前去,不太虔诚地合掌道:“神仙保佑,让我见见你的真容。”
话音刚落,聚集在梨花树下的人群碎作飘扬的光点,随风而去。吵嚷的声音还未弥散,院中就只余下一树一盆二人。
赵璟不无惊讶。这都行?
那金蟾聚宝盆缓缓合上嘴,发出沉重而迟缓的声音,仿若年久失修的车轮。“你们所求太重,要押上等额筹码,我才能让你们得偿所愿。”
江南行挑了挑眉:“你如何知道我们所求?”
“我本是九重天上的得道仙人,善察人心,自然也能闻到你们身上欲望的味道。”金蟾慢吞吞地问道,“可要押上筹码?”
到这一步来了,自然要看看这金蟾仙人耍的是什么花招。赵璟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被江南行止住:“铜板是我扔的,你不必参与。”
那金蟾却道:“两位施主,我是感受到你们二人的念力都如兹浓厚,方才屏退他人、现出真身,若只有一人祈福,这场对赌我便不做了。”
江南行轻嗤道:“强买强卖啊?”
金蟾不为所动:“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总之,必须是两个人都上赌桌。”
气氛骤然凝滞之际,赵璟伸手轻拉住江南行的袖子,道:“师尊,不要紧,我可以保护好自己。”
江南行没再说话,就算是默认了。金蟾蜍缓缓开口,对赵璟道:“你行为守正,就将惧心押作筹码。”
它又对江南行道:“你生而多情,就将爱恨嗔痴押作筹码。”
一道透明的光点咻的从心口冒出来,赵璟第一次见这等奇异场面,不由得伸手去碰。那光点却反身一扭,与另一道一起直直地落入金蟾蜍嘴中。
与此同时,一颗金蛋也从聚宝盆中弹射出来,落入手中。
“筹码已经换给你们了,切记不能离手。除非已许好愿,此时可以将筹码扔回聚宝盆中。”金蟾发出一声的叹息,似怅惘似满足,“向我祈福吧,欲壑难填的凡人们。”
赵璟始终缀在江南行后头,距离不过半步远,再抬眼时,却已独自身处火海之中,烈火熊熊燃烧,却没有一丝声响。
他没有自乱阵脚,一手紧紧攥着筹码,另一只手已放在剑上。
管他什么门路,他不主动开这个口,难不成这金□□还能逼着他许愿?
金蟾的声音回荡在空中:“让我看看,你的愿望是……嚯,还真不少,那从最早的开始吧。”
眼前人高的火焰忽然扭曲了起来,一张书案与模糊的人影渐渐成形。那逐渐清晰的面容清俊儒雅,眉间却刻痕纵深,自有一派上位者的雍容气度。这副模样只叫人看一眼,便无师自通地认为是画像中的茂年帝王。
只是太老了。青石般的眼中精光流转,也照出鬓角几丝藏不严实的白发。
那人将笔搁在书案上,抬起头来,笑了:“我是在做梦吗?”
从八岁修道起便再未见过的骨肉至亲再度出现,却是他心中可笑的幻影。赵璟本以为自己会犹豫抑或是愤怒,或者干脆横眉冷对。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一丝想开口、行动的想法。
畏惧心被他握在手里,眼前人也只不过是一个苍老、弱小的人间帝王。
那人温和道:“阿璟是回来看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赵璟仿若未闻:“让你消失,就是金蟾允诺的第一个愿望吗?”
他勾了勾唇角,却并不怎么想笑:“这样看来,金蟾只是通过记忆推测人的愿望,加以诱导放大。阿兄,你还不配成为我的愿望。”
那正值青年的男人也笑了,正要慢条斯理地启唇,脸上却裂开了一道血红的口子。
准确来说,是那块空间被撕裂了,血红的裂口处晃晃悠悠地冒出来一大团驴粪蛋似的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