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礼在她脚边,黑色的长头发散在地板上,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得病的野猫,濒死的猫,或者一只被人夹到盘子里的活虾,睁着眼睛,在发抖。曾妍不敢看,但脚边躺着一个人,人的气息让她不得不注意到那边。
“对。你不用在意这个。”何木荣看起来和平时无异,还是笑着,“你的心理负担可以减少一点,你看,人就是这么个东西吧,只是被别人教唆了一下,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害。明明她女儿,是要来救她的吧?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聪明的女儿,反而跟着我走呢?罢了,她也是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的女儿,如果真的有神,那我祈祷她们死后的灵魂还能相遇,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只有宗教。看吧曾妍,这么低劣的一种动物,在你的帮助下,我才能把他们都清理干净,我很感激你。
曾妍,成功了之后,你就是人类科学史上最伟大的人,最后的史诗啊。”
换好了衣服,进行消毒。她想犹豫,但不能犹豫。这一切因她而起,假如她当时认了命,没有跟着何木荣走;抑或是当时的思想没有那么激进,不说要做人体实验那种鬼话…可惜没有如果了,她不得不面对这个困境。深吸了口气,曾妍进到了房间。
“…曾老师。”
见曾妍进来,所有人都看向她,让曾妍感到压力很大。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曾妍真的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夏明礼时,她还是没忍住,一种盐度偏高的,水,在她脸上滴。
床上的人看着不像人。有点杂乱无章的东西,曾妍是熟悉身体构造的人,但看到现在的夏明礼的那一刻,曾妍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动手。
“她刚刚又说了…”见曾妍也迟疑片刻,旁边的员工像是看到转机,再次说道。
“曾老师…放她走吧…”
是吗,她还会说话啊。曾妍的眼泪顺着脸滑下去,注意,别滴到她身上了。没有大部分皮肤的保护,她指不定多痛。她竟然还能说话,曾妍脸她的嘴在哪都快找不到了,竟然还能说话。人类的身体到底是伟大的,奇妙的,亲爱的,她还活着。活了这么久。曾妍退了一步,环顾周围的员工们——这些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她和何木荣的帮凶,傻傻地去救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拔管。”
曾妍颤抖着身体,说道。
“拔管,吧…”
话音落下,所有人聚在床边。尽管害怕,但他们还是都看着夏明礼——这位女士,在这里,先是没了头发,然后是牙齿,之后是肾脏,再之后是胆,然后是眼睛,再然后是皮肤。
“女士…”曾妍拿脚拖拽着整个身体,浑浑地站在夏明礼旁边,声音颤抖,“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将放弃治疗,也就是,让您去世。女士,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您死后,大概不会有灵魂,也不会有天堂或是地狱,您的大脑会停止运动,就像电脑关机了,您的思维会停止,于是,您不会再痛苦,也没办法再幸福…女士,您还打算离开吗?若您坚持那个决定,我会立刻停止治疗。”
所有人看着夏明礼,有的已经忍不住滴眼泪了,房间内静得吓人,仿佛所有人都已经进入死后的世界了。他们等待着,夏明礼做出什么反应。
“…”
夏明礼张开嘴,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
“妈…”
“妈妈…”
“她在说什么?”旁边的人小声说道。
“安静点!”曾妍小声呵斥。
妈妈,在你准备杀死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让…”夏明礼不算嘴唇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让我死掉吧,妈妈。你给了我生命的同时,我就注定死亡了。妈妈,每个妈妈都是生命的女神,也都是死神。
但妈妈,你为什么要亲手杀了我?
“…让我…”
让我痛苦的人正是你,我的妈妈。
我从小到大看着你的背影,你是一个有宽厚身体的女人,你的肩膀上扛着我的书包和我们两个人要吃的肉菜。
我终于能看到你的脸,但为什么,他们按住我的手脚,走出来的人长着你的脸?那个女人说,我会为了你们的事业而牺牲。妈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业,能够牺牲养育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呢?你爱我,难道并不如对宗教的虔诚吗?
“让我…”
你让我难过,这不是因为,你杀了我,而是你被人蒙蔽了,妈妈,为什么?我憎恨你的愚蠢,更为你不信任我而痛苦。
但如论如何,我憎恨不了你。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者。我当时如此努力地呼喊你,其实并不是在喊你,我在喊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呢?她在家里做饭,煮我特别讨厌吃的醋溜白菜,准备着等一下在我挑食的时候举着盘子往我的饭上倒白菜。
“死…”
死后的世界,还会有母亲吗?
我也不相信有天堂,有地狱,有轮回。我的生命因为你而运动,而不是灵魂。可你拉住我的手,把死亡,疾病,痛苦,在他人的注视下,注射到我的静脉里。我的静脉里流着你的血。
妈妈,妈妈,
为什么在给了我生命的同时,
将不幸也给我了。
妈妈…
再也没有我,也没有你了。
心电图变成平直的一条线,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夏明礼,她不会再有跌宕起伏的心情,痛苦的思绪,当然,也不会再有她。
死亡是残忍的,也是舒适的。
但能量守恒,留下来的痛苦,都到了曾妍身上。
“曾老师!曾老师!”
“曾老师晕倒了!快扶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