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浅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告别的话。萍水相逢,想来再也不会见到了,于是向二人郑重行了一礼:“愿二位日后一切安好,万事顺遂。后会有期。”
宋十安与钱浅并肩迈出那方小院,老于忍不住问宁亲王:“我怎么觉得,她像是再说后会无期?”
宁亲王叹道:“她本该受到栽培,名扬天下才对。可这般奇才总是命运多舛,如初升的朝阳,却过早的掉入深渊,就这样站在深渊里,漠然旁观红尘俗事。”
老于却道:“她在深渊待着,却不一定就不会跳出来了。说不定,只是缺少一个拉她的人呢!”
宁亲王对此持怀疑态度:“谁又能说,跳出来就是好事呢……”
*
钱浅脸上的酒意被风吹过,觉得又清醒又晕乎,于是问起了老于。
宋十安讲了老于原也是个风云人物。自幼家贫,为了能吃饱饭进入军中,因头脑机灵、学东西快,得到他叔父的栽培。
老于学有所成后参加科考,获得了不错的成绩,又得到宁亲王的器重,短短时间接连升迁,还找了个高门户的姑娘成了婚。
宁亲王出事后,老于据理力争,觉得朝廷不该因宁亲王的私事就否决她这个人,而后就莫名被人废了条腿。此后宁亲王这一派的人要么辞官、要么遭到贬黜,再也没有掀起水花。
老于废了腿,夫人也与他和离了,自此一蹶不振。
他曾生气夫人无情无义,欲与夫人同归于尽。后来又想,夫人爱吃煨牛肉、糖醋鱼等菜,于是开始学做夫人爱吃的菜,想挽回夫人。做着做着突然就想通了,觉得他从未给夫人洗手作羹汤,还让她担惊受怕许久,明白他既然真心爱她,那夫人觉得离开他会过得更好,他就不该强求,而应祝她幸福。
钱浅觉得,宋十安的爱情观应该受了老于不少影响,一腔赤诚爱意,却舍得尊重放手。
皇太女王宥知从一间书画铺子出来,正要登上马车,余光瞥见宋十安与一女子并肩而行的身影。她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命人跟了上去。
二人走到钱浅家附近,宋十安问:“决定何时走了吗?”
钱浅道:“二三月吧!天儿暖和一些,等绵绵订完亲就走。”
宋十安又问:“那决定好去哪了吗?”
钱浅摇摇头,“走走看吧!说不定在哪寻到一处喜欢的地方,就小住一段时间,看长河月圆,慢慢品味人间烟火。”
她抬头对宋十安笑说:“就到这吧!别送了。再见。”
面对她轻松的一声“再见”,宋十安只觉得,好像每次都在和她告别,心里泛起阵阵悲伤,“会再见的吗?”
钱浅想了想,说:“有缘的话。”
宋十安忍不住抱住了她。他抱的并不紧,仿佛在告诉钱浅,稍稍推拒就能推开他。
钱浅却没有推开他,许是借着酒意,反而环抱住了他的腰身,闭上眼睛贪婪地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良久,她轻声说:“此生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宋十安抱紧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浅浅,有时候,别太着急去否定一切,你可能只是那段时间心情不好。要记得,除了我,还有很多人爱你。”
钱浅鼻子又酸了,在眼泪落下前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巷子。
推开家门,她早已泪流满面,倚靠着门蹲在地上,有些心疼自己。
哎,真舍不得啊!
为何偏偏遇到这样好的他啊!
真的很不甘心!凭什么她要面对这样的命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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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十安与那女子当街亲密相拥,那女子离开许久,宋十安仍旧呆呆地杵在原地,像被这冬日的寒冷冰封住了一样。王宥知觉得这一幕甚是刺眼,将刚买来的画卷摔马车座椅上,“给孤查清楚她的身份!”
当晚东宫皇太女的书案上,便呈上了对钱浅的调查结果。
钱浅身份简单,年十八,有个妹妹,父母双亡,是个写话本的著者。曾是云王的门客,为云王著书立传,与浮生乐坊的几位东家交情颇深。她与妹妹钱绵绵两年前夏日来到京都城,后开了成衣铺子叫锦绵阁,还有个勤富工艺铺,生意十分红火,今年还在郊外置了耕田。
宅子、铺子、耕田都在钱绵绵名下,钱浅名下什么都没有。而需要特别注意的事,钱绵绵也是浮生乐坊的东家之一,裕王跪求陛下执意要娶的那位普通人家的女子,就是钱绵绵。
王宥知听着汇报蹙起了眉头,问身旁的女子,“卫莹你说,她会不会是二皇兄安排的人?”
她身旁一脸肃容的卫莹立即答道:“回殿下,属下觉得不无可能。这姐妹二人短短两年半的时间,在京都城置了宅子、铺面、耕田,还与云王、姚菁菁、沈望尘、徐芷兰交好,如今又拉拢了宋侯和裕王。若说是单纯的两个孤女,难以令人信服。”
王宥知又有些狐疑,“可若是二皇兄的人,为何又要徐芷兰掺和进来呢?二皇兄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徐芷兰性子内敛,维持不住四皇兄、姚丞相和望尘表兄的关系,他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卫莹道:“会不会只是派徐芷兰盯着这个钱浅,她才是关键人物?”
王宥知有些想不通,“那为何又要去拉拢六弟?六弟空有王爵,即无家世可倚仗,前朝更是毫无根基。望尘表兄虽只是郡王爵位,却领了军职,如今已隐隐有了实力。这钱绵绵与六弟成婚,还不如与望尘表兄成婚来得更有用一些。”
卫莹语气有些迫切:“若她真是昌王的人,拉拢到卓家的财力,再有了姚丞相的支持,若宋侯也倒戈向昌王,对殿下您可是大大的不利!无论如何,宋侯是支持您的重要力量,绝不能让他与这女子产生纠葛!”
王宥知支着脑袋说:“宋十安早前对孤信誓旦旦,说已心有所属,如今却与这女子当街举止亲密,看来那情意也并非如他所说的那般矢志不渝。这女子不简单,却是帮了孤一个忙。明日咱们去会一会她,看看她,究竟有多大本事。”
卫莹迟疑地问:“殿下,咱们要如何做?会不会打草惊蛇?”
王宥知笑了下:“惊了蛇又如何?孤还能怕了二皇兄不成?若真是他所为,被孤发现了他的伎俩,该怕的是他才对。至于如何做,她铺子的掌柜和账房不是罪籍么?先试试这姐妹俩的斤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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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锦绵阁铺子最后一天营业,明日就开始放年假了。
一大清早,天就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
钱浅前一晚与几人一起包了红包,是给铺子里裁缝、绣娘和店员的年终奖,夏锦时喜欢叫过节银,让大家都欢欢喜喜过个年。
钱浅与夏锦时一起去了铺子,忙活一上午。
临近中午,裕王照例把钱绵绵接走去裕王府吃饭、午睡。夏锦时笑盈盈对店里人说,待会儿酒楼会送来几个菜,大家一起吃今年最后一顿饭,然后发红包,下午提早关门。
店员们正欢呼着,沈望尘从后门溜进来。钱浅知道夏锦时不喜欢他,于是带他去了楼上。
“你怎么来了?”
沈望尘说:“去你家送年货,吴婶说你来了铺子,我就过来了。”
钱浅问:“你不是想要回礼吧?我可什么都没准备。”
沈望尘奚落道:“你猜我指望过吗?”
钱浅随手把门虚虚地带上,开始收拾桌上杂乱的东西,道:“说吧,什么事儿。”
沈望尘无奈地说:“我就不能没事过来看看你?你这成日闷在家里,乐坊也不去了,跟我母亲吃饭也不等我,我来兴师问罪行不行?”
钱浅才明白,昨日跟宁亲王吃饭被他知道了,解释道:“昨日只是碰巧遇到宁亲王了。”
沈望尘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可她明明告诉你,叫了我一起吃晚饭的。”
“你母亲带你去她的老友家吃饭,母慈子孝的多好。你难不成想让我在那打扰你们,说些煞风景的话不成?”钱浅不懂他为何不乐意。
沈望尘叹了口气说:“我在才是煞风景。她跟我话很少的,就算在家陪我吃饭,一顿饭也说不了几句话,你在说不准还能好些。昨日我听她和那老于头说话,一顿饭说的比跟我一年说的还多!”
钱浅笑道:“亲王说不定是在教你要怎么跟她聊天呢!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些本事,怎么就不跟你娘亲使一使呢?”
沈望尘撇嘴反问:“你在你自己娘亲面前装得出另一副模样?”
钱浅诚恳地点头说:“装得出啊!不过容易被看穿。”
沈望尘对她认真的模样哑然失笑,随即又说:“听说你很喜欢老于的手艺,下次咱俩再去,尝尝他别的菜?”
钱浅把桌上绵绵的各种工具整理完毕,拒绝道:“不用了。我喜欢自己吃饭,自在。”
沈望尘又不乐意了,“那不成!我母亲带去的两条鱼,想让老于给我做一条酱焖、一条糖醋,结果被你吃了一条。你得补偿我,陪我再去吃一次!”
钱浅恍然想起,老于那本来已经歇业了,食材约莫是不全的。既然那鱼是宁亲王带去的,她只得答应:“那好吧!下次我请你去吃。”
“这还差不多。”沈望尘满意地笑了。
其实他说谎了,鱼的确是宁亲王带去的,却不是打算给他做两条。但他不赖在钱浅身上,钱浅是不会愿意单独跟他吃饭的。听闻是宋十安跟她说的这个地方,二人还是一同告辞的,他就压不住的火气,势要让钱浅跟他也吃一顿,心里才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