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安听得很认真,注视着钱浅,眼底像是藏着幽深的漩涡,“等我。”
一声骏马嘶鸣,通体乌黑油亮的战马玄翼扬起前蹄,似乎在向天空发出挑战。
马上的青年身着玄色铠甲,披着一袭黑裘毛领披风,昂然端坐。他目光凌厉如霜,在温和的阳光下,将手中闪着寒光的长枪斜直向天:“开拔!”
寒风长啸,掀起他的披风,亦如去岁征战吐蕃时一般,横扫千军之势丝毫未颓。
宋乾望着儿子远去,冷风吹散了他鬓边的发。这位年近半百的老将一贯威风凛凛,然而今日的身影,在冬日不甚明媚的阳光下,终究显出几分萧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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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离去不久,便入了腊月。
半月余的时间,钱浅只出过一次门,便是去城外崇福寺上香祈祷。
云王、姚菁菁、徐芷兰陪着一同前去。
崇福寺树木光秃秃的,带着冬日特有的萧条。钟磬声声激荡,诵经声不绝于耳,让人觉得只要足够虔诚,一切便终将送入轮回,无谓盛夏凛冬。
大殿烛火摇曳,一片肃穆。
菩萨宝相庄严,微微垂头,眼神悲悯。
钱浅将香高举过头顶,无比虔诚,低声祈祷:“若世间真有神祗佛祖,求诸位神佛显灵,护佑他平安归来。”
云王望着钱浅,想到那年她公然在大殿之中,朗声诉求“永不超生”的模样,不禁唏嘘道:“曾对拜神求佛嗤之以鼻的人,如今却在此双手合十,虔敬祈祷。”
姚菁菁轻声道:“就算明知无甚作用,但飘忽不定的心,总要有个寄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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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征战,也不影响京都城百姓的日常生活。
熙熙攘攘的人们像往年一样,照常准备着过年的年货,熏肉的香气飘满大街,年味儿一下子就出来了。
腊月二十三,前方传来大捷。
宋十安率军夜袭罗通山,一举夺回罗通山关隘,斩杀敌军过千,鞑靼大军匆忙撤守梅城。
满城一片欢庆之声,年味儿恢复了往昔。
今日也是浮生乐坊年终汇演,钱浅一早便到了乐坊,安静地在这等消息。
她本想在岁除那日,人们最易松懈的时刻去解救那些罪籍家眷们。
沈望尘知晓她要做的事,走前留下一批他培养多年的手下。这批人的身份不在京都府籍册里,比她府上的侍卫更适合去干这种事。
钱浅前两日让他们去昌王藏在深山坳里的庄子上查探布防情况,想制定解救计划。谁料却得知,庄子上的人已不足先前人数的五分之一了。
探查的人看到庄子里用牛车往外拉人,还以为是自己人不小心暴露了,所以对方想转移地方。偷偷跟上去看,却见牛车把人带到荒山上,随后全部杀掉,就地掩埋了。
钱浅即便知晓昌王行事狠绝,却完全没想到他竟如此丧心病狂,利用完后,数百口人说杀就杀。
既然人数骤减,那她的庄子即便没修整完也足够用了,所以计划提前到今日。
除孙烨跟着钱浅去了乐坊外,其他所有人全数出动,在周通的带领下,奔袭昌王那座山庄了。
钱浅今日本不预备登台,但姚菁菁说宋十安大捷,该为他庆贺一番。钱浅便临时准备了一舞,是她曾在西蜀为宋十安跳过的一舞。
冬日天黑的早,钱浅认真练舞,一个没注意天就彻底黑下来了,浮生乐坊也很快座无虚席。
孙烨跑来汇报,说周通那边一切顺利,把剩下的人全部接走了。
因为人数锐减,所以看守也撤了不少,周通带众人顺利攻下山庄,只有三人受了轻伤,无人员折损。
还说剩的百十号人,大都是年幼的孩子和年轻妇人。众人一开始还不敢跟他们走,直到周通砍了一个守卫的手指,命他说出其他人的下落,那守卫才吐露实情,说人都杀了,就埋在隔壁荒山,众人吓得哭嚎声一片,才跟周通他们走。
总算又是个好消息,钱浅心情好了不少,只盼着那些罪籍杀手没有死光,还有人能活着指证昌王。
乐坊场间一暗,只有舞台上方一束光亮起,人们便知道,又是独舞。
这是钱浅为乐坊独舞专门设计的灯光,可以让人们的目光聚焦到舞台中央的舞者身上,影子绰绰更添美感。
钱浅因并未多做准备,亦未排演,便只有一曲独舞,徐芷兰照例亲自为她伴奏。
随着轻快的音乐奏起,她随即起舞,舞姿轻盈灵动,轻纱衣袖与裙摆飞舞飘逸,彷如春风拂柳柳如烟。
钱浅心情不错,脸上一直带着笑,更添一抹娇意柔媚。
一曲舞闭,自是赢得满堂喝彩。
昌王十分满意地对近侍说:“想不到她还有如此小意可人的一面,真是总能给本王惊喜!”
钱浅与姚菁菁、徐芷兰一同上楼。
姚菁菁打趣道:“今儿这舞好,与你平日风格颇有不同,又娇又媚的,我可算懂了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滋味儿!幸好你家宋侯不在,否则定是君王从此不早朝咯!”
徐芷兰问钱浅:“看来你今日很高兴?”
钱浅不置可否:“今日天气不错。也许是天气,也许是风,反正我很喜欢。”
姚菁菁揶揄道:“什么天气不错?不就是你家宋侯打了胜仗你高兴嘛!关天气什么事?”
钱浅笑而不语,也不否认。
“呦,小姐妹们这么开心啊?”
不速之客昌王,突然笑吟吟地出现在几人面前。
钱浅的笑立即淡去了,几人一同朝昌王行礼。
姚菁菁连说带笑的暗讽昌王:“二皇兄如今日理万机,还有空到我们乐坊来消遣呢?”
王宥辉笑得愉快:“皇兄再忙,也不能错过浮生乐坊一年之中最精彩的表演啊!”
他说罢看向钱浅,似有深意地夸赞道:“月华如水映佳人,轻舞飞扬踏瑶台。逍遥坊主果真是名不虚传,本王滴酒未沾,却都看醉了!”
钱浅突然汗毛耸立,觉得自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猎物一般,浑身毛骨悚然。
“王爷谬赞。王爷继续欣赏表演,我等就不打扰了。”钱浅敷衍了一句,后撤一步快速回了房间。
她眉间凝起问徐芷兰:“他最近可还有找过你?”
徐芷兰摇头:“没有,已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他今日来我都不知道。”
钱浅点点头,“那就好。我今日就先回府了,你也早些回去,别太晚,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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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是往年锦绵阁两个铺子和勤富工衣铺营业的最后一日。
夏锦时与陈亦庭不在,但给铺子员工发红包的惯例照旧,裕王一大早便亲自陪钱绵绵陆续去了三个铺子,发月银和过节红包。
钱浅收到宋十安的信,说他那边一切都好,不用记挂,让她注意身体、注意保暖,切莫染了风寒。
随信而来还有一张白狼皮,说是在行军途中偶然猎得,让绵绵给她做披风穿。
狼皮本就不若狐狸皮、貂皮、貉子皮易得,白狼皮更是稀少罕见。
钱绵绵亲手给钱浅做了披风,厚重的毛几乎能裹满上半身,像宋十安的怀抱一般温暖。
岁除日,裕王与钱绵绵进了宫。
钱浅去了国公府,与宋乾、江书韵和两个孩子吃了晚饭。
江书韵仍旧生她的气,并不爱搭理她,宋乾怕她难堪,便早早让她自己回府了。
裕王、钱绵绵从宫中归来后,和钱浅一起在侯府里守岁。
没了宋十安、夏锦时和陈亦庭,这个岁除夜显得冷清了许多。钱浅近来贪睡,也没兴致守岁了,刚过亥时便回房去睡了。
元日,安庆侯府来拜年客人络绎不绝,江书韵虽然生钱浅的气,却还是遣了红菱来帮她操持,加上有周通尽心尽力,钱浅倒也应付得来。
来拜年的客人一直持续到元月初五,钱浅头一回觉得应付客人竟是如此令人心力交瘁的事,累得连觉都得多睡一个时辰。
更让她烦心的,是昌王送了些金玉玩器做拜年礼。
作为拜年的小礼物来讲,这玩意儿着实有些贵重了。她命周通选了对等价值的东西送还回去,昌王府的管家却说,既然侯夫人不肯亲自赏脸登门,那便心意领了,礼就不收了。
昌王的确是亲自登门送来的礼,可钱浅却是一万个不愿意亲自登门还礼。
周通说她不用苦恼,宋十安走前交代了,她觉着为难的事就先放着,等他回来处置就好,钱浅便作罢了。
上元节前三日,前方再度传来捷报。
宋十安趁鞑靼人过白月节松懈之机,联合沈望尘兵分两路,接连攻下梅城、东辽县,斩杀鞑靼数名大将,继续奔夫余府而去!
于此同时,钱浅收到沈望尘的来信。
沈望尘说昌王命他以受伤为由留在罗通山,不许轻举妄动。他担心昌王另有企图,便将跟宋十安说了他调查昌王的事。他从宋十安口中得知,行刺皇太女的人里,有几个没来得及服毒就晕过去的,但至今未能撬开口。
此外他还得知,皇太女与宋十安怀疑昌王与鞑靼人有所勾结,才导致夫余城一夜城破,他们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
钱浅对事情大致有了猜测,遣人给皇太女递了消息,很快皇太女便悄悄派人接她进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