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本能反应是做不了假的。
手指点上去的瞬间,路遥隔着薄薄一层夏被,清晰感觉到指下的身体明显一颤,腰腹骤然收紧,势头猛得似是想把她掀飞出去。
她暗中提起内力,做好准备,就算真的受了力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紧绷只有一瞬,僵硬的肌肉很快松了劲道,变得柔软起来,软和的腹部轻轻颤抖着,随主人的呼吸规律的起伏。
积蓄的力量失去对抗的目标,缓缓散去,只剩下满心不解,
这是为何?
抛开治病救人,路遥很少会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什么人,而哪怕是来求医问诊的伤患,也不曾似眼下这般亲近过。那人始终温顺的态度让少女不觉抬眼望了过去。
脸色苍白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眸低敛,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抗拒的动作,仅有的反应也都轻微的可怜,若非路遥就在他的身旁,只怕根本察觉不到。
因着两人的位置,路遥得以窥见那双低垂的眼中被掩藏的情绪。她看到一汪平静无波的清泉,清澈地湖面倒映出她小小的影子。而在发现她的窥探之后,清泉的主人温驯地略略扬起视线,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的打量之下。
一个人的眼神也是做不了假的。
路遥从那双眼中只看到了未曾掩饰过的从容镇定,和沉默的顺从,当真如他自己所言,任凭处置。
无声交付性命的举动和指下不属于自己的体温烫得她指尖蜷缩,踉跄倒退一步,恍然回神,侧首撇开眼去,不敢再看。
起初,只不过是带着些许捉弄的试探而已,没想到,那人给出的回应会沉重至此。
沉重的让她心慌后退,让她失了方寸,让她收起轻慢之心,再无玩笑探问之意。
“抱歉……那些话……我只是不想你四处乱跑加重伤势,并非、要囚禁你、”路遥轻声解释着,仿佛还能感觉到有炽热的火焰缠绕其上,直要烧到她的心里,“你好好休息,在这儿等我,我、我去煎药。”
不敢再看邵衡的眼睛,路遥丢下这句话,迫不及待转身就走,及至门口,忽地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于是旋身回去,从袖中摸出一小巧的物件,置于榻边,这才拎着裙摆急匆匆离去。
邵衡垂眸看去,是一把银色的钥匙,看大小,和捆缚他的锁扣正相合。
“咔嚓”一声轻响,锁被打开,缠绕在肢体限制他行动的锁链从身上滑落,只在腕上留下一丝浅浅的压痕,
他就这么轻易地重新取回了自由。
邵衡自榻上坐起身来,略去四肢百骸无处不在的酸涩痛楚,缓缓转动手腕,腕上压痕是那样的轻,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消去大半,远不及他用力过度而烙印在掌心的红痕。
眼前的药屋与他今早逃离时所见并无不同,墙根处的木柜整整齐齐,零落的器具杂乱无章,只有那原本空空如也的木桌透出几分不同,
几张晕染了墨痕的宣纸摊在桌面,不远处是盛放着墨水的砚台,砚台之上是闲置在山形笔架上的笔翰,吸饱了墨的笔锋柔韧中透出水润的光泽,仅只是看着,已经足够邵衡想象出,就在不久之前,此间的主人是如何坐在书桌前挥笔落墨,又是如何搁下纸笔推开木椅匆忙离开。
更远些的地方有一扇半掩的木窗,落日的余晖透过敞开的缝隙倾泻进屋里,照亮书桌的一角。
邵衡的目光淡淡掠过木窗,未作停留,收拢回自身,推开身上的薄衾,俯身朝向入口,端正地跪在地上。
他能够感觉到,医师大人情绪不稳,似是生气了,虽不知为何不曾对他出手惩戒……
连番动作难免会牵扯到外伤,带起一连串撕裂的疼,未曾愈合的经脉亦是隐隐作痛,延绵不绝。
邵衡眼帘低垂,呼吸不曾因此乱上分毫。他曾受过更重的伤,忍过更重的疼,对他来说,眼下这种程度的不适,想要忽略,实在简单。
医师大人生气了,那他就该更听话、更乖顺一些,
医师大人让他等她回来,那他就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直到医师大人回来为止。
一片静谧之中,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轻缓。
太阳的余晖一点点消散,黑夜逐渐侵染世间,白日的燥热散去之后,盘旋的风亦染上一丝夜的沁凉,裸露的肌肤失了温度,因寒冷而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当日光完全隐没,最后一点热量散去,屋中静默矗立的黑影忽地活了过来,折腰叩首,无声跪拜下去。
门外,少女去而复返。
推门而入,在看到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时,路遥的心中顿时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把拿在手中的托盘搁下,快走了几步,来到人影跟前,探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轻微的颤栗中,冰冷的凉意不出预料地窜上掌心,路遥眉头紧皱,心情猛地一沉,“你在这儿跪了多久?”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她豁然睁大眼睛,“该不会我离开以后就一直这么跪着?!”
黑影没有动弹,也没有反驳,
那便是真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