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香精色素防腐剂,老人小孩儿孕妈妈哺乳期都能吃。外面卖你一个二十块钱,今天在我直播间,听好,给你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到手整整八大个!并且——二十我都不要了,给你十九块九包邮送到家!来,三、二、一,上链接!拼手速拼网速,能拍就能发,所见即所得。收到手有任何问题联系客服……”
特别熟悉的声音。特别熟悉的语言。龚雨晴对那些话术早已耳熟能详。毕竟,几乎每天都在这样的环境中上班,而说那些字眼词句的,正是与她一起工作的同事。
每天如此。
此刻,主播同事一边说着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话语,一边面对镜头直播。
龚雨晴和两三个人在一旁做气氛组或者打下手。除了露脸做主播的同事,其他人一般不需要露脸。
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龚雨晴干了快一年。这是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她学的专业是新闻,原本想要当记者,却阴差阳错接触到了直播这一行,当上了主播的同事。
做主播的同事每天重复说着类似的话语,龚雨晴有时候一闭眼,耳边就响起主播同事的声音与熟悉的话术。只要想起来一句,便能像听广播一样源源不断顺下去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有一些饥饿营销的话语:“还有最后两单了,运营踢一下占库存没付款的,卖完就下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抢不到后悔也没用了……”
每天都是最后两单、最后一单。链接就算真的下架了,不一会儿换一批观众,又会重新上架,并且说上同样的促销、优惠、错过会后悔之类的直播间话语。
信就有鬼了。其实东西的数量以及价格,早就定好了,主播要做的,就是说些危言耸听的话语促使观众尽快下单好赚钱,以防夜长梦多。
龚雨晴早已听腻,早已对那些熟悉的话术以及主播着急促单的语气产生抵抗力,甚至有时候选择性失聪,完全听不到主播在说什么,只知道主播的嘴巴在不断蠕动噼里啪啦说着。
那个主播,就是她的同事。
腻也没办法,烦也没办法。毕竟是工作内容。领导说,要利用情绪达成目的。情绪指的是制造出商品紧缺的现象,对观众传达买到就是成功占到便宜的意思,催促客人下单,达成公司自己人赚到钱的目的。主播不能显得畏畏缩缩,要足够“跩”,神态语气要像告诉对方我的产品很受人追捧,不买是你的损失,不买够你抱憾终身,甚至可以声音凶狠、用上威胁性话语。反正无论如何,最终目的都是让人下单,把东西卖出去。
领导说:“跩点怎么了,凶狠一点怎么了?只要能把东西卖出去,怎么做都行,最好把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吸引他们的目光促其下单。情绪不值钱,钱才值钱,你们要会利用情绪来赚钱。”
就算是失眠的深夜,龚雨晴也清清楚楚记得领导说过的话。领导当时站的位置,说话的姿势、动作、神态、语气,当时在场的人有哪些,龚雨晴全都记得。
总之,领导的意思永远都是:赚钱。反正直播间的大家都不认识,吵过怎么了,有过意见怎么了。买了的人若是觉得东西好,自然会回购。若是觉得东西一般下次不买了,那这一次的钱也赚到了。
再说了,他们卖的东西好评率也不低,大众口味千千万,总有会回购的钉子户。
重复或者差不多的工作内容,龚雨晴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份工作干了快一年,这样的生活也持续了快一年。日子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她很少去想明天的事,或许是没什么好想,或许是想了也没办法瞬间做出什么巨大改变。
工作着,生活着,按时拿工资着。日子重复着。
她眼看着自己从一个学生,转变成茫茫人海中的一个普通上班族。每一步,每一处细节,龚雨晴都看得到,都清清楚楚。毕竟一切都是自己在经历。
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多久。也没有刻意去想这样的生活将持续多久。或许会持续到工作结束?未来也许会因为一些原因离职,也许……上班的地方哪天会解散。谁也不是未来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只是这份工作,龚雨晴一直干着,每天如此。
这天又是平凡的一天。一个平常的结束工作的一天。工作期间的时间是卖给工作的,只有下班之后,时间才会再次属于自己,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比如心态,比如状态。无需再顾忌工作而有所拘束、紧绷神经。
出了公司,抬起头,是黑洞洞的天。星星没有几颗,月亮是凸月,发着金黄色的光芒,格外朦胧。龚雨晴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时,就算是寒冷的冬天,夜空中的星星也会密密麻麻布满整片天,特别特别多,美丽又壮观。之后来到城市,再也没见过星星那么多的夜空。
步行一会儿就到了地铁口。这是每次上班下班都要来到的地方。龚雨晴已经习以为常。
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不早,越夜越深。应该有不少人已经进入梦乡,龚雨晴还在回家的路上。
看完时间,她并没有马上把手机收起来,而是把手机转到背面去端详。她喜欢自己手机的手感。因为手机壳是菲林壳。龚雨晴喜欢用菲林壳。这是硬壳,龚雨晴喜欢它光滑冰凉的手感,制作这种手机壳的材料能最大程度将手机壳图案颜色体现出来,不会掉色,很好看,也易清洁。只是听说这种手机壳有人摔碎过,龚雨晴不知道菲林壳耐不耐摔,因为她从未摔过。反正家里抽屉里有一大把的菲林壳,全是她买的,全是她一个个精挑细选的。
不一会儿,地铁来了。门开之前,龚雨晴迅速放好手机,而后踏入。坐好之后,门也关上了。这是通往回家路上的地铁。
行进的地铁时不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已经是最后一班地铁,家在类似郊区的地方,比较偏远。地铁上几乎没人,放眼望去,能直接看到尽头。车厢内只有惨白的灯光相伴,氛围死寂且没有人气。
龚雨晴有些累,眼睛有点睁不开的感觉。在百分之百确定还没到站的情况下,她闭目养神。
这节车厢只有她一个人,就算想说话也没人说。下了班之后就不用面对那些有利害关系或者有潜在利益关系的人,整个人是放松的,仿佛融入了无限大的天地。这是一天之中的自由时刻。
睁眼的时候,看到车厢里白色的灯光打在冷冰冰金属质感的地铁上。只身一人的时候,好像人也是金属机器般的存在。
还没有到站。龚雨晴格外清楚。她不知道该不该再一次闭眼。或许这是个没什么好纠结的问题。任凭地铁行进、停下,行进、停下。每一次停下,就是到一个站点。任凭地铁声呜呼呜呼。
她盯着闪灯图。一站又一站。离自己要到的站点越来越近。就这样一直看。
自己要到的站点灯亮时,龚雨晴马上起身。
又正式结束一天。
出了地铁口。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家。这里是城市的边缘,离市中心很远。或许,不久后,这里也会新建一大片建筑群,成为城市中另一个热闹的地点。
她往家的方向走去。人行道也算新,一边有建筑物,另一边则空旷。往空旷的那边望去,一座桥的主塔像单色小彩虹远远挂在天边,那桥离自己非常遥远。
这边的楼房外观漂亮,只是这一片住户很少,夜晚只有寥寥数家亮着灯,因为都是新建的楼房,暂时没什么人入住。龚雨晴就住这里。
夜间知了叫得好大声,月亮还是朦胧着散发金黄色的光。越往前走,越觉得凉快。虽然这样的温差很细微并不明显,但龚雨晴还是感觉出来了。人少、建筑少、汽车少的地方,温度自然会降些。若是身处市中心闹市区,一定会热烘烘。龚雨晴已完全确定就是如此。
回到家,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精力与心情再去刷手机,毕竟明天还要赶早坐地铁上班。龚雨晴直接刷牙洗澡捯饬完毕睡觉了。
熄灯,躺在床上,习惯性拉过薄薄的毯子一盖,闭上眼睛便睡觉。在上班的日子里很难失眠,或许是因为白天消耗了精力上班,该睡觉的时刻就只剩下直奔睡眠。若是换作念书时能睡到日上三竿的暑假,晚上就该失眠了。
龚雨晴有一丝自我安慰,还好现在上班了,不用失眠,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就会睡着,作息健康。
人什么时候睡着是不知道的,睡着的那一瞬,如同突然间断线,突然间什么意识也没有。就连什么时候没有的意识都不知道。她知道,这种睡着时突然间断线的状态一会儿便会来临。
这样闭着眼睛等待睡着的过程,龚雨晴感觉闻到了一股烧糊的味道。这种烧糊的味道不是特别明显,但好像真的能闻到。她睁开眼,注视黑暗的房间,仔细嗅闻,猜想闻着闻着这样的糊味会不会消失。
虽然这样的糊味不浓,但她无法欺骗自己这股糊味不存在。她坐了起来,有点埋怨为什么这股让人不放心的味道不让人睡觉。
好像还听到什么嘀嘀嘀的声音。
为了不再浪费时间,龚雨晴干脆一骨碌下床一探究竟。她出了房门,那嘀嘀嘀的声音越发明显,那股烧糊的味道也瞬间浓了起来。
是厨房里的。
她来到厨房,发现电磁炉诡异自启,面板上的红灯亮着,但没有正常使用时会显示的时间或者功率,全都是一条红线。打开灯看到,电磁炉自启加热着,龚雨晴迅速关掉电磁炉,而后拔下插头。
电磁炉上面放着一个锅,锅里什么也没装,锅底已经被烧黑,散发着浓浓的糊味。这就是糊味的来源。
现在整个厨房都弥漫着那股烧糊的味道。龚雨晴立刻打开窗户散味儿。不止是厨房,客厅也弥漫上了这股烧糊味,房间也没能幸免。电磁炉烧干锅头的味道威力太大了。
她打开窗户,打开风扇,空调也开。全方位除味儿。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把味道除掉,反正是暂时不能睡觉了。可明天还要上班,需要占用睡觉的时间等烧糊的味道散去。想到这儿,龚雨晴更加恼火了。
奇怪了,电磁炉为什么会自己启动呢?也没人用它啊。把电磁炉的插头拔掉是非常正确的,电都没了,看它还怎么启动。
想要回房间睡觉,可是那股糊味还在。龚雨晴讨厌闻这样的味道入睡。过了一会儿这样的味道还在,她便知道这股糊味短时间内是消散不了了,只好等味道没那么浓了才去睡觉。
终究是在有糊味的环境中睡去。没办法,明天还要上班,不能熬夜。熬不起。
早晨去上班,今天下午的时候就可以走了。下了班,出了公司,她才觉得自己是自己,才终于能够放下社会性伪装做真实的自己,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走在路上,觉得太阳格外的大。早晨时太阳还没那么猛烈,也没料到下午这个时间段的太阳会这样猛烈,所以没带任何能遮挡太阳的衣物,只能硬着头皮忍受在太阳底下的煎熬。光线实在太强烈,照在皮肤上像被火灼,很烫很痛。龚雨晴一个激灵抚摸那块被灼痛的皮肤。
阳光金灿灿的,颜色金得不正常。暴露在外没有衣物遮挡的皮肤每时每刻都在被火热的太阳炙烤。龚雨晴觉得,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被太阳晒了,而是被烤。
她希望能赶紧到遮阴处。
晚上,龚雨晴发现自己被火热太阳晒过的手臂发红了。原本挺白的手臂如今变成了粉红色。是晒伤红。她之前看过一个视频,拍视频的人说白人不会被晒黑,只会被晒红。画面中的那个白人脸上手臂上都是红的,雪白的皮肤上面是被太阳晒过后的红。龚雨晴想,自己此时也跟那个白人一样了。
但是,皮肤被晒红的地方真的好痛,像被烫伤一样痛。又辣又疼。从未见过如此毒的太阳。为什么太阳突然间会那么毒呢?真是反常。龚雨晴在晒伤的位置涂了点东西,便等它自己好了。
过了几天,她发现原本发红的手臂不红了,皮肤开始变黑,黑得像中毒。真是好黑好黑。她苦笑,原本挺白的手臂被异常毒辣的太阳晒成了这样。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太阳毒,但从未见过毒得这般异常。
到了一个休息的日子,龚雨晴约上朋友一同出去玩。选择出门,只是因为当下是个阴天,没有毒辣的太阳。要是再来一次毒辣太阳的天气,龚雨晴担心皮肤真的会被烤黑烤熟。
难得的休息日是那样轻松惬意且自由。龚雨晴向朋友有感而发,朋友表示赞同。她只会对没有利益关系的生活中的朋友说心里话,不可能跟职场中的人说,否则要是被人断章取义曲解意思陷害什么的就完蛋了。
她和朋友驱车前往城市边缘的观景大道。观景大道弯曲绵长,就算是开车也要行驶很久,根本不可能走路来,或者靠走路走完这条观景大道,必须依靠交通工具。
观景大道上的车不多,但行进过程中还是能遇上别的车。龚雨晴和朋友坐的车靠右行驶向前行进,左边也有别的车往跟她们相反的方向行驶。嗖的一下,擦肩而过。方向相反,显得速度很快。
大约行进至整条观景大道的三分之一处,朋友找地方停好车。龚雨晴和朋友下来步行,欣赏这里的风景。山山水水,放眼望去,满目的绿。风景是格外的好。
除了她们,观景大道还有别的到此游玩的人。龚雨晴和朋友与别的人并不认识,她们只是与其他不认识的人擦肩而过。大家都只是来这里游玩欣赏。那些人,或许也是上班族,或许也是恰逢休息,结伴至此。
观景大道上人不多不少,所以并不显得拥堵而影响观景体验,也并不因为人太过于少而缺乏生气。龚雨晴和朋友在观景大道的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聊天,说说笑笑,欣赏沿途风景。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是不可能靠步行走完整条观景大道的,因为观景大道太长了,说不定还没走完就累得走不动,说不定若是光靠走天不黑根本出不去。就算真的走到头了……那也还要再走回来,因为车还停在这里,总不能连车都不要了吧?
观景大道的风景是真的好。龚雨晴一边欣赏沿途风景一边在心里感慨。脚下的人行道是很新的红色,加之沿途绿油油的风景,这样的色彩搭配,真的是相得益彰。
观景大道算得上植物的天堂。两旁的植物种类繁多长势茂盛,有花有草有树木,飞鸟偶然掠过。
与朋友聊天的空当,龚雨晴深呼吸,尽情呼吸远离市中心的新鲜空气。这里植物繁多,人类交通工具又肯定比闹市的少,又不可能天天来,呼吸这般新鲜空气的机会一定得好好珍惜。
不知道走了多久。是一直都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没人在乎走了多久,心思全都在欣赏沿途风景与感受当下上。此刻不用上班,时间全都属于自己,自由自在,跟朋友慢悠悠行走聊天,好不惬意。
只是,太阳慢慢出来了。龚雨晴和朋友只好尽量走阴一点的地方,尽量不让太阳晒到。龚雨晴想,被晒伤的手臂都还没有好呢。太阳有过慢慢变小,之后又大了回来。原本的阴天变成了多云,而后又变成了晴天。
越来越接近一天当中温度最高的时刻了。还有太阳照着,要煎熬着走那么多路,原本的惬意被削减。
但龚雨晴什么也没说。身边的朋友也什么都没说。但两人都知道气温在升高。
路过一个小山丘。这个小山丘有一条往上走的路。小山丘不高,但延绵到何处就不知道了。朋友指了指那条路,说:“要不要上去?”
龚雨晴点头同意:“好啊。”
从当下的位置往上看去,小山丘上并没有人。脚下这条路看样子是被踩出来的,不知为什么还有轮胎印。整个小山丘被各种杂草染绿,知名的,不知名的,比人高的,比脚矮的都有。还生长着些冷色小花。
龚雨晴和朋友一直往上走。强烈的太阳光灼人,也灼着这里所有的植物,使它们散发浓烈的草木香气。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些又香又热的植物味道在肺里流转。
一阵风吹来,是烫烫的草木香味。龚雨晴眯了眯双眼,不知是陶醉于植物香味还是太阳太过刺眼。她与朋友一前一后不断往上走。
龚雨晴穿着凉鞋,在四处生长着植物的土地山丘上行走。植物开始密集起来,她感觉脚趾忽然传来疼痛的感觉,一直走到平缓些的地方才停下来看是怎么回事。龚雨晴看到自己脚趾间夹着一颗灰色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上来的。一种被电一样的疼痛传来,应该就是那颗灰色的东西搞的鬼,她迅速弄走那颗灰色的东西,后怕不已。
不知道那颗灰色的东西是动物还是植物。如果是动物,可能是蜷成了一团的动物;如果是植物……那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植物。
来这种地方果然应该穿长袖长裤加能盖完整个脚的鞋。可她穿的是凉鞋,所以被不知什么时候沾上来的未知的东西弄疼了脚。那东西已经被弄走,但疼痛未消。龚雨晴弯下腰去看疼痛的位置,看到长了个包。
“怎么了?”朋友探头问。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龚雨晴摇头。
朋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看到裤子上粘了些鬼针草。这种神不知鬼不觉就粘在衣物上像黑色的针一样的植物,果然像它的名字一样。龚雨晴看到自己的裤子上也粘了鬼针草。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粘上来的。她和朋友拿掉这些粘在身上的黑色针状鬼针草。鬼针草的一端有细小的脚脚,这细小的脚脚专门用于吸附衣物。将它们扯下来时,它们似乎还很舍不得离开,发出与衣物分离的滋啦声。
龚雨晴庆幸,幸好今天穿了长裤,否则来到这样植物繁多的地方,连腿都要遭殃。只穿了凉鞋的脚就是如此。
再往前走,就到了小山丘的最顶部。终于来到了最顶部。这里肯定比之前行走的平地要高,站在高处,看到了更多更远的景色。两人背对着太阳,眺望周围。
小山丘顶部有一小排木质建筑,是供人休息的小亭子。小亭子非常简单,除了木制顶,就只有木头柱子作支撑,再加上木制坐凳,就没别的了。几个小亭子连成一排,坐落在小山丘上。
这里没有别人。此刻无比晴好的天气,就只有龚雨晴和朋友两个人站在此处,看蓝蓝的天,看白白的云,看绿绿的草。一切都是那么鲜明,一切颜色是那么美丽。
龚雨晴走进木制亭子,朋友也跟着进来。亭子简简单单,就只有木顶盖着,木柱撑着,木凳连着,别的什么也没有,四面透风。或许能够挡挡太阳,但若是遇上下雨的天气,雨丝稍微被风吹偏,便会被淋湿。
龚雨晴在连接木柱与木柱之间的木凳上坐下。当头烈日照着,暴晒世间一切。当下闻到的除了烫烫的草木香,还有木头的味道。这木头的味道就来源于木质亭子。
龚雨晴静静细嗅。
和朋友在木凳上坐了一会儿,又望了望远处的风景,才决定离开。这一整个过程都没别人,没有人走上这个小山丘,只有龚雨晴和朋友两个人。
为了躲避太阳,龚雨晴和朋友走了另一条路回去。这条路与来时那条路隔着一片花圃,但一路过去都有大树遮荫,少了很多阳光炙烤。阴天时有没有遮荫区别不大,但若是晴天,有遮荫便会舒服很多。
这条有遮荫的路漂亮多了,不仅有花草树木,还有一些健身设施,连路面都是上了颜色的,多了几分童趣,一下就可爱起来。再往前走,路面还画了几条跑道,每条跑道颜色不同,好像给幼儿园小朋友玩的。
“这里有没有幼儿园?”朋友一边望一边问。
龚雨晴也朝附近看了看,说:“好像没有。”
两人回到了停车的地方,上车,启动,离去。
没有原路返回,而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开下去。车里有空调,多热也不怕。反正是出来兜风,沿途欣赏美丽的风景心情又格外好了。
车子向前驶去。这条长长的观景大道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前方不知何处便会随时来一个拐弯。朋友谨慎,一直按照限速标志的速度开车。而每过一个转弯,又会有未知的不同的风景。一路看,一路经历过去,不失为惊喜。
与朋友分别后,龚雨晴独自一人买菜,做饭,度过一天。
晚上23:34,龚雨晴听到下雨的声音。而后发现果然下雨了。天空红红的。虽然下了雨,但好像并没有感觉凉快多少。
第二天太阳没出来,应该是个阴天,天空是纯白的,没有蓝天也没有朵朵分明的白云,只是一整个天的纯白。她在外面的花圃边时,闻到了凉凉爽爽的草木香,与昨天闻到的烫烫的草木香温度完全不同。一个热,一个凉。一个暴烈,一个恬静。
这样凉凉爽爽的草木香好闻极了。龚雨晴贪婪地呼吸,仿佛与童年时某一刻闻到的相同的味道重叠。
一段时间后,朋友约龚雨晴吃饭。龚雨晴想着没别的事,欣然应允。
见面寒暄落座之后,两人开始聊天,一边聊一边等着上菜。
菜上齐了之后,龚雨晴和朋友就跟店里别的顾客一样拿起筷子勺子开始吃饭。跟店里别的普通消费者一样没什么不同,如两滴水融入湖泊。龚雨晴与朋友就融入在这家店的氛围中。
以为吃完饭就可以离开,谁知道准备出门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男子。龚雨晴不认识这个人,以为这个男子认错人或者走错道了,谁知男子竟然猛地停在身边的朋友面前,脸上似乎还带着若隐若现的不耐烦与愤怒。
“你想怎么样?”很明显男子问朋友。
龚雨晴不知所措,看这架势,真怕对方会动手。
“什么叫我想怎么样?”朋友的眼神冷得跟冰珠子一样,直盯面前的男人,与刚才和龚雨晴聊天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龚雨晴看了看男子的穿着,再看看男子手上戴的名表,感觉对方不是一般的有钱。不知道这个男的是干什么的,不知道找自己的朋友有什么事。男子身后还跟了两个穿黑衣服黑裤子的高大男性,感觉有点像保镖。
“跟我在一起有那么难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梦寐以求能嫁进我家,你别不识好歹。”男子说。
朋友皮笑肉不笑,眼神与神态流露出蔑视:“那你去找梦寐以求能嫁进你家的女人恋爱结婚不就好了吗,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梦寐以求。”说完一声嗤笑。
男子听闻如同吃了瘪,但不死心:“只要跟了我,你就能一辈子吃香喝辣,哪还用经常忍受严寒酷暑拍戏?你拍戏一辈子也赶不上我家赚的钱的十分之一!你想好。”
朋友坚定地说:“对,我想好,我不跟你!”
不用看也知道男子脸色不好看,男子说:“你一个戏子,跩什么跩?多少女的拼尽全力倒追我,我都没看她们一眼,那些女的赚的钱比你还多,我都没选她们,看上你是你的荣幸,别不识好歹,戏子。”
朋友听闻男子的嘲讽,翻个白眼说了两个字:“憨批!”接着又说:“戏子怎么你了?你多牛逼,你多高级?!我还看不上你家那种狗眼看人低的基因,垃圾得要死。”
男子:“你能不能别那么牙尖嘴利?上次你也这么说,都快把我妈气昏厥了!”
朋友:“我气的?那明明是她自我控制情绪能力太差,自取灭亡!”
男子:“你……反正,我家就是比你有钱!”
朋友:“你也不想想自己的钱来源于哪里,还不是来源于社会?若是百姓都不买你账了,看你还牛逼!”
男子:“嘁,他们又不知道是我。”
朋友:“那要不我帮你曝光,说某某集团董事长、总裁耍大牌看不起平民百姓?”
“你……”男子指着朋友,脸色难看,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怎么样。
“你还有事没,老娘还要逛街!”朋友最后白了他一眼,不愿再跟他废话,拉着龚雨晴的手离去。
到了离刚才吃饭很远的地方,龚雨晴问朋友:“那男的是谁啊?”
朋友说:“纠缠我的人。之前也跟你提过。唉,说实话,我也不敢完全得罪他,万一他利用自己的势力来整我,我的饭碗就不保咯!”
龚雨晴:“他自己也说了,有条件更好的女人追他,他为什么不选,却还要纠缠你不放呢?”
朋友邪魅一笑:“男人啊,就是这点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不会珍惜唾手可得的。一些男的可能只会看得上看不上他的人吧。我做这一行接触的也算多了。”
龚雨晴:“他看上去来头不小。”
朋友:“来头不小?”
龚雨晴:“比如有钱。”
朋友:“我看不上这个人,就算他再有钱,我也看不上。以我对他家的了解,就算嫁过去日子也不会好过。我自食其力,虽然辛苦一点,但是自由啊!绝对比每天被憋屈圈养来得快乐。若是每天都不开心,人会提前衰老,心情不好对身体也不好。人就活一辈子,你以为还有来世吗?我太爱自己了,不可能舍得自己受那种委屈。”
龚雨晴清楚知道,朋友跟那男子不是一类人,也不可能答应与他交往。只能感叹一行有一行的难。
龚雨晴和朋友在繁华的商业街逛。两人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全是逛一圈下来买的“战利品”。边走边看,边说边笑,非常开心。累了就去买个小甜品,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吃。天空又高又远,世人沉浸在烟火中。
一切安宁静好。
一切多么平凡寻常。
龚雨晴吃着自己手上的甜品,朋友也吃着自己手上的甜品,感受着每一口食物的香甜。甜甜的东西,会连带着心情也一块儿变好。
龚雨晴怕甜食吃太久伤牙,又加快了吃的速度。不一会儿,吃得就剩一两口了。把最后一口放进嘴里时,龚雨晴感觉心情又增加了几分美好。
吃完了东西以及休息够了之后,接下来的发展应该是继续跟朋友聊天逛街。就跟所有人与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时那样,或许吃饭,或许看电影,或许随心所欲购物。买东西时一边看一边听听朋友的意见决定买不买,到电影院买上一桶爆米花一同看新上映的电影,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只是不知为何,龚雨晴隐隐感到世界突然有了一种骚动。这种骚动打乱了接下来的逛街玩耍计划。她不知这种骚动从何而来,只是感觉,这个世界突然变了!
很强烈的感觉!
周围气氛好像突然变成了一锅烧滚的开水,咕嘟咕嘟沸腾不安。
是一种打乱所有人生活的不安。
直到朋友猛地拉起龚雨晴的手。龚雨晴不知发生了什么,灵魂追不上躯体,木木地被朋友拉着狂奔,原先和朋友一起放在地上的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被撞得东倒西歪也不去管也不要了,只是跑,只是狂奔。
朋友跑得着急,拉着龚雨晴的手很紧,龚雨晴只能被迫跟着极速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我们的东西还没拿呢!”回过一点神来的龚雨晴终于开口问。她觉得拉着自己跑的朋友跑得实在太快,而自己还处在懵懂中,气喘吁吁。
朋友一边跑一边回答:“突发紧急消息,这个世界要减少一半人口,我们要赶紧争取一个活下来的名额,否则就要死!还去管东西吗?”
龚雨晴好像知道刚才为什么会有种世界像烧滚的开水的感觉了。因为,好多的人都在奔跑着!原因或许就是朋友说的那样,去争取一个活下来的名额。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要减少人口?
龚雨晴震惊了。只知道事发突然,格外紧急,先活下来再说,便不敢停下奔跑的脚步。可是不知为何内心会有种完全相反的平静。难道是自己求生欲不够强吗?
朋友继续说:“还好我刚刚在看手机才能及时收到这样的紧急消息,否则我们肯定还处于懵逼状态,错过活着的机会。”
“要跑到哪里去啊?”龚雨晴问。
朋友说:“不去哪里,是要跑起来,不跑会没命!”
龚雨晴不知道世界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样。减少一半人口这个消息是谁放出的,是否真实呢?
狂奔一段时间,龚雨晴和朋友明显感觉体力不支。世间天大地大,人类渺小如尘埃,跑到哪里去呢?又怎么能跑得完?
“显示是权威官方账号发的消息。好像不管有网没网,只要手机有电都能收到推送。它强制性从手机顶帘蹦出,加粗的红色字体,说世界要减少一半人口,紧急逃生!”朋友说。
龚雨晴:“那会怎么筛选哪一半人能活下来?”
朋友:“不清楚。”
但龚雨晴和朋友很快就清楚了。因为不能活下来的那一半人开始消失。一个又一个无法活下来的人在两秒内噗地变成粉尘,又很快消失在空气中,快得不得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没留下一丝痕迹。
很多人都目睹了被消失的人消失的过程,生怕下一个消失的人是自己。世间好不容易短暂平息一小阵后,再一次沸腾。所有人都在如同无头苍蝇惊惶狂奔,谁也不想死。
朋友也不例外,同时一直死死拉着龚雨晴的手不放。朋友跑,龚雨晴也被拉着一起跑。
有关减少一半人口这事儿,谁也不知道更多信息。谁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是事发突然,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想一切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在忙着逃命。
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也有可能,自己能成为活下来的那一半人。
即使没有人主动明确说,所有人也自发明白般需要跑动起来才能最大程度保证自身安全。
谁也帮不了谁。因为腿长在自己身上,谁也无法帮助谁奔跑。
很快,那些体力不支的人消失了很多。其他人见状,即使非常疲累,也不敢怠慢,透支生命般加快奔跑速度。
世间所有人如同无头苍蝇乱跑。
不知道这场削减一半人的灾难什么时候结束。或许世界人数只剩原先的一半时,就结束了。
每个人都希望结束那一刻赶快到来。每个人都不希望消失的那个人是自己。
可,谁说得准?这个过程对每个人来说,漫长且煎熬。恐慌充斥世界。
体力不支,虚脱。有些人即使想跑,也动不起来了,心里着急,四肢却不受控制,再也支撑不住。
不过,大家发现,没有人再继续消失了。
大家知道,这场突如其来削减人数的灾难,终于结束了。
世间静寂得跟死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世界才重新恢复生机。有唏嘘,有哭嚎,有尖叫。这个世界,真的减少了一半人。前不久还好端端存在的人,再也看不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突然发生的灾难,剩下的人都是劫后余生。活下来的那一半人,很多第一反应都是不敢相信自己活了下来,呆呆愣着,很久才悲恸地喜极而泣,泣不成声。第二反应则是难过那些自己认识的被消失的人。有活下来的母亲哭嚎自己的孩子突然间消失,嚎得嗓子嘶哑。
龚雨晴和朋友,是活下来的那部分。
“好吓人,到底怎么了?”朋友看看四周,看看天,看不到也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龚雨晴心如止水,心境好像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她本身就不是会对这件事有太大反应。
朋友牵着龚雨晴,缓慢走动起来。灾难终于停止,不再需要奔跑。刚刚狂奔完,突然间完全停下对身体不好,所以至少得走动走动。
龚雨晴感觉朋友的手在抖,或许朋友也是害怕的,也还没从劫后余生中缓过劲来。不过朋友再害怕,也一直没放手,全程死死拉着龚雨晴一起跑。
“这……难道是真的?”龚雨晴眉头紧锁,她指的是世界减少一半人口这件事。虽然已经亲眼看见,但还是难掩疑惑。
朋友闭起双眼,停留一两秒又睁开:“应该是真的。”
龚雨晴不知道自己的亲人们现在还好不好,不知道其他的朋友们现在还好不好。那些被消失的人消失的过程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应该……没有痛苦吧。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天上什么也没有,只是白天里平平常常的天。不知道为什么,龚雨晴心里一片澄明,是那种对世间无欲无求的澄明。莫非是劫后余生后遗症?
突发减少一半人口的事,剩下活下来的人有不少都沉浸在悲伤中,痛悼那些消失了的亲朋好友。
没人再有心情玩耍,没人再有心情逛街。社会经济运转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也许也跟少了一半人参与经济运转有关,因为世界少了一半的人。
龚雨晴不记得这一天是什么时候跟朋友道别的,不记得是怎样跟朋友道别的了。当夜晚她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的时候,仿佛才稍微回过神来。
她并不想在烦躁焦虑中睡着,也无法用意念抑制制造烦躁焦虑的激素。她是世间幸存者,而消失的那一半人已经永远不复存在。
无喜无悲。老实说,这是她当下的真实心境。
第二天天亮。那种亮度完全能够将人刺醒,自此难以入睡。龚雨晴起身,一把抓过手机。
没来由的烦躁。
在手机屏幕上点着点着,不小心点偏了,点进了一个广告。广告画面是一个剪了微分碎盖发型高鼻梁深眼窝的帅哥,拿手机对着镜子录拍。一般女孩看到这样的男生会觉得好帅,甚至想要口嗨发弹幕喊“老公”。
但此刻,龚雨晴只觉得好烦,想对着这男的一巴掌扇过去。
不出半分钟,手机上突然弹出紧急消息。消息的字体就跟朋友描述的一样,加粗的红色字体,从手机顶帘蹦出。
那条紧急消息的内容是,世界将再一次减少人口,减至10亿人。
昨天减了一半,应该是从80亿人左右减到40亿左右了,现在又要从40亿左右减到10亿。
也就是说,又要从昨天剩下的人当中减少四分之三。
简直十万火急!
如何才能竞争到活下来?消息上也明确写了,谁先到达指定的某大广场圆形平台,谁就能活下来。
类似这样的圆形平台,世界各地都有若干处。当世界所有圆形平台上站的人加起来有10亿人之时,便是停止增加幸存者之时。
无论是谁,无论何种身份地位,都有四分之一的几率能活下来。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有种无数巨石隆隆滚过大地的感觉。那是属于人世间的人类活动。
离那种圆形平台近的人,争取到活下来的机会会比较大。跑得快的,或者有能极速飞驰过去的工具的人,也有可能到达。不用想也知道大家都会为了争到活下来的机会,打得头破血流。
届时不会再有什么阶级之分,贵贱之分。大家全都一样,都只是一个个有着普通血肉的人。
龚雨晴站在自家窗边往下看,一脸淡然,仿佛与世隔绝,仿佛世间当下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她感觉自己丝毫没有去争的欲望。虽然心知肚明如果不能成为那10亿人之一会死。上一次削减人数的时候有朋友在身边拉着她跑,所以活了下来。但这一次,龚雨晴干脆摆烂了。
至少在别人看来是摆烂。这个所有人都去争的事,她却置身事外。若是朋友在这里,铁定还会拉着她一起去争。
龚雨晴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光。多喝水挺好的。即使是到这个节骨点,她也依旧谨记这一点。
喝完了水,她估摸此时人已基本跑完,不会发生什么拥挤踩踏的事时,决定到楼下去看看。这个世界,如同变成了空城。所有人都去争先恐后抢夺活下来的机会,手头的一切都被放下。是啊,只有活下来才有别的可能。只有活下来,才有时间去奋斗,去后悔,甚至去哀悼。若是连命都没了,就都免谈了。
龚雨晴在路上平平常常地行走。眼下就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她,就没有别人。她早已做好死去的准备。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是死去的人之一。若是去争,还有活下来的机会。若是不去争,便必死无疑。
说不定,还是会两秒之内噗的一下就消失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呢……
那会是什么感觉,是像突然间睡着人事不知没有任何感觉吗?
她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当下看到的每一处,都是看世界的最后一眼。往圆形平台那边走吗?随便了。看看圆形平台当下的景象吗?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