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决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的。
很久以前听人说,三岁之前没记忆。长大之后又有人说,五岁之后才逐渐有清晰的记忆。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记忆。他记得,在还被大人抱在怀里的时候,有过一幕。
那天,妈妈抱着他,在一片筒子楼区域,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坐在藤椅上,那个人穿着红色灯芯绒外套,黑色裤子,到肩膀的头发好像有些卷,有点像叫花子。那应该是个女人。这个穿着红色灯芯绒外套的女人直勾勾看着他,黑色眼珠子偏上,就是现在所说的下三白。
那个女人双手五指张开放在头部两侧,不断左右转动手腕。游决不知道这个女人在干什么,是在逗自己,还是想用这样的形象吓自己呢?
反正,那个女人面无表情,不笑不哭的情况下,配上下三白眼,就显得格外诡异。那个女人就定定坐在那儿,唯一活动的,就只有两个手腕。她不停转动着手腕部位。
游决不认识那个女人。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人认识。
更不知道……抱着自己的妈妈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以及,那到底是不是人。
这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一个记忆。
还有一个记忆,游决也是不知道看到的是否是人的。
那时候,有一个传说,说村上有鬼精的狐狸装人。
那时的游决也是很小,不知是否已经上幼儿园。两三岁?还是一两岁?他不知道。他和奶奶一起到大概是田野这样的地方,奶奶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奶奶一直牵着他,在广袤无人的田野上行走。
奶奶在田野这边有地,奶奶要来这边忙活。奶奶带着游决。
游决不认识去田野的路,也不知道家在哪。记忆中只有田野这个场景。只有田野。只有奶奶和自己。
他不知道其他人在哪里,去了哪里。
记忆中断。奶奶不在身边了,只剩他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他一个人站在田野上。奶奶去哪了呢?也许去忙了,让自己在这儿等。是自己调皮跟奶奶走散了吗?不太可能吧?这么小一个小孩,能有什么自己的脾气?
奶奶是唯一一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现在奶奶不见了,只剩他独自待在这个广袤陌生的田野上。他着急,他害怕,他瞬间大哭。
可是,他感觉哭出来是如此困难,越哭越喘不上气儿,就像有人死死掐着他的脖子那般难受。他感觉自己要窒息。可是身边并没有真的掐他脖子的人。
他突然不敢哭了。他逼着自己平静下来。这种窒息感逐渐缓了过来(长大之后,遇到再紧急再重大再恐怖的事他也能冷冷静静,也许就跟小时候这样类似的经历有关:越慌张事情越严重,越冷静事情越顺利。这逼得他一直选择冷静)。
游决连抽泣也不敢。他用泪眼望着这田野。奶奶去哪里了……
“奶奶,奶奶,奶奶!”他大喊。
没有人回应。要是奶奶能听到他的叫喊,或许早就回应了。可这里除了自己和奶奶,就没别人。奶奶没有回应,说明奶奶并不在附近。
游决往前走。迈着小小的步伐,根本不知道疲倦这种东西,看不到奶奶的他只会拼尽全力寻找奶奶。倘若突然倒下去,那是因为体力耗尽再也无法支撑。而体力耗尽之前,他意识不到疲倦。
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丢在这陌生的田野上,这个孩子会有多无助多害怕?怕,且不能哭。哭也是耗体力的事。
游决看到了前面有块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披着头发,身穿一件格子衣服。游决把石头上坐的人当作奶奶,喊道:“奶奶!”
石头上坐着的人一动不动。不理游决,头也不回,定得如同稻草人。但那并不是稻草人。
过了不知多少年之后,游决也依旧不明白,那个坐在石头上的人为何不理自己,为何一动不动。那个人,是奶奶吗?那,难道是装成人的狐狸?狐狸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格子衣服穿在身上,待在石头上,看着特别像人?而头发,也是捡来的假发?
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后续。这是很小的时候的记忆片段,不具有任何连续性。并且,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记忆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要是跟奶奶说了这个,奶奶会作何反应呢?会批评他胡思乱想乱说话、根本没有这回事吗?还是,奶奶根本不记得那一次带他去田野的经历?
批评得多了,说不定游决自己都会怀疑记忆的真实性,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跟听来的别人的经历弄混了,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跟梦里的东西弄混了。
所以,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单纯的没告诉过任何人。
还有很小的时候的遥远的记忆,就是在老家。也不记得那时候是因为什么跟全家人一起回老家,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要过什么节。
游决亦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现在老家的一片陌生草丛中。他只记得那天的自己迷路了,一个人在草丛中大哭,可是却没有人出现。
一个头发很黑,齐刘海,中短披发垂在两边的女人推着一辆单车经过。女人看到他在哭,他也看见了这个女人。他哭着问:“我爷爷呢?”
女人指着自己身后一个方向,说:“爷爷在那边啊。”
可是游决感觉除了草丛,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见女人指着的方向有什么东西。
“你带我去。”游决含着哭腔。
女人推着单车,带着游决去往他爷爷所在的方向。
游决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女人却好像认识游决以及游决的家人。长大以后他回想自己小时候的整个经历,这位女人只出现在他生命中这么一次,之后再没见过。是她把迷路的游决带回去的。
这位女人,也许是村里众多来自己家这边聚餐的大人之一。她知道游决的爷爷,游决却不认识她……
在女人的带领下,游决终于远远看到了自己老家的房子。这才是比较熟悉的一幕。他看到房子门前还有络绎不绝的大人。
从游决迷路的地方到老家的房子,或许根本就是不算远的距离。可是对于不在这里长大的小小一个孩子来说,无异于丢到太平洋,根本找不着北。大人一下就能找到方向,小孩子完全不行。若无人带路,只能原地打转,其中恐惧的可想而知,哭到晕厥也不会有人来到身边。
就算是未来过了很多年,他也依旧记得这个女人。他记得这个女人的发型,记得这个女人当时推着一架单车,像天神降临一样把他带回老家的房子。
游决还记得,老家房子的一楼有一个房间是完全没铺水泥的,四面全是土橙色的砖。这个房间的窗口,就是一个光秃秃方形的洞,白天光线就从这里进来,照得这里亮堂堂。
房间正中间有个水泥台面,台面上放着两个筛子,筛子里铺着铡碎的桑叶以及很多很多条还瘦小的白色的蚕。
他不知道这么多蚕是谁养的。或许是家族里的哪个长辈。养这么多蚕,是为了收集蚕丝吗?他不知道。
他还看见这个房间外面的另一个门口放着一盘白色的小包子。这种小包子形状的东西他吃过,不是真正的包子,是糯的,里面的馅像花生。“小包子”顶部有个尖尖,那个尖尖被点上了一点红色。
他的印象就是,这玩意儿不好吃。
这个时候的他还没上幼儿园,家族里某个哥哥已经到了六七岁的时候。这个哥哥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不跟游决同一个爷爷同一个奶奶,只知道有血缘关系。
游决记得自己当时在老家门前,看见哥哥拿着什么东西当作飞镖,往树上飞,要把树上结的果子飞下来。
“哦,看哥哥扔飞镖。”一旁的大人这么对游决说。
游决记得,六七岁的哥哥穿着胶凉鞋,短袖,五分裤。哥哥穿着什么他记得,哥哥扔飞镖的情景他记得,唯独哥哥的脸,他早已想不起来。
或许就是从未记得哥哥的模样。百分百确定的,就是那是哥哥。
就连在一旁说话的大人,游决也不知道那是谁,连那位大人的性别都不记得了。
这个哥哥,在极度有限的记忆中,游决只见过一次。后来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他不知道这个记忆为何留在脑中如此多年。一直没忘,一直记得。温馨温暖,无法复刻。
到后来,游决长大了一点儿。也只是一点儿。也许已经上幼儿园。
那时,他由奶奶带着。他不知道爸爸妈妈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爷爷去了哪里。不见其他人。总之,奶奶在带他。他跟在奶奶身边。
奶奶带他去赶集。那时候的他不知道赶集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赶集是在做什么,只听奶奶说过赶集这个词。
是要出去的。游决记得在外面的时候,奶奶牵着他的手。奶奶怎么走,他就怎么走。他记得有过一次想要挣脱奶奶的手,或许是因为调皮。
可是奶奶不让,奶奶呵斥了他,让他牵着她,说小心被人拐走。游决别别扭扭,小手不停在奶奶手心里挣扎,不愿让奶奶牵。
小孩子不知道拐卖,不知道人贩子,只知道现在自己不自由,不自由的原因就是被奶奶牵着。只要挣脱了奶奶,他就自由了。
集市上人很多,游决看到来来往往的陌生大人。一边走,一边略过那些陌生的大人,从他的角度看,他只是小孩子,大人有那么的多。
他的手想从奶奶的手里挣脱出来,奶奶一直抓着他的手不让挣脱。游决连身体的力气都使上了,整个身子扭得像蚯蚓,故意不好好跟奶奶走一个方向的样子。
不过不管怎么扭,他都在“被迫”跟着奶奶走。因为奶奶死死不放手。
不可能放手。在这种地方走失,不是开玩笑。那时的网络不发达,走失了或许就永远走失了。
接下来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他根本不记得奶奶在集市上买了什么。只记得他跟奶奶回家的路上,他对奶奶说:“奶奶,我口渴。”
奶奶找了个地方坐下,游决坐在旁边。游决看到,奶奶从布袋里拿出一个苹果,用拇指指甲一点一点抠掉苹果皮。苹果果肉上是奶奶一点一点抠掉的痕迹。奶奶的指甲缝隙有黑线,那是长年挖地干活儿才会有的。
没有水洗,没有刀削,奶奶就这样把苹果外面的皮儿一点一点抠掉,抠好之后,给游决解渴。
那个苹果的味道游决早已不记得,但奶奶给他抠苹果皮的场景,游决却记了很多年。奶奶抠苹果皮,非常口渴的他坐在奶奶旁边等。他记得,当时奶奶的小臂上还挂着一个布袋儿。
他是奶奶的孙子。他是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孙。
游决的妈妈有妹妹,游决叫妈妈的妹妹小姨。
他对小姨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他不记得,也可以说记得。不记得的,大概就是刚出生那段时间了。记得的,则是一些个清晰的片段。
他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小姨还是个中学生。多小的时候呢?蹒跚学步?可能蹒跚学步往后一点点?
那时候的小姨,长发及腰,用皮筋挽一束在脑后。
游决记得的一幕,是小姨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小小的游决,顿时笑意盈盈。小姨穿着红色上衣,黑色裤子。非常年轻的中学生。这个模样的小姨,还未成年。
游决认为,那个时候的他是小小的小朋友,小姨则是大一点的小朋友。
小姨牵着他的手,走出家门。
那时候所在的地方,两栋房子之间挨得挺近,他们在两栋房子之间的小窄道上,左边这栋房子和右边这栋房子的墙根都用水泥砌了小坡,游决和小姨手牵手,一人走这边的小坡,一人走另一边的小坡。掌握不好平衡,走得晃晃悠悠。
但是游决和小姨都在笑,觉得很好玩。
这是游决记忆中的一幕。至于走小坡之后的事,他全然不记得。他不记得他跟小姨是怎么走到尽头的,有没有走到尽头。什么时候回去的,也不记得,全然断片。
很小的时候,记忆不完整,只有短短的片段,无法完完整整记住整个过程。
游决记得,在读幼儿园大班的时候,经常跟班上另一个小男孩打架。原因是那个小男孩总是拿游决的东西,胡说八道说那是自己的。游决不可能容忍,直接去抢回来。
两个孩子互相撕扯。多数时候,都是小男孩打不过游决。游决一记重拳捶下去,那小男孩瞬间一脸懵,随后哇哇大哭。
这个时候,幼儿园的老师就会出现。小男孩在哭,游决毫无反应。老师批评游决,把游决拉到一边坐下。老师坐一个椅子,游决坐一个椅子。
老师批了游决一顿,厉声道:“以后不许打某某,听到没有!”一边说,一边踹游决的小腿。
游决只觉得痛。小孩哪里反抗得过大人,默默点头。
只是,他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看见谁哭就认为谁是弱者?他也只是想捍卫属于自己的东西。明明是别人的错,老师为什么不去教育别人,却对自己动手?
就算是过了很多很多年,游决也依旧记得那个踹自己的老师姓什么,也记得那个拿他的东西说是自己的同班小男孩叫什么名字。
不过,那些人,都是毕业再见,再也不见的人。游决幼儿园毕业之后,再也没见过那老师那小男孩。
可是经历过的事,他记得如此清楚。无论过了多少年。
游决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妈妈的妹妹,也就是小姨来家里玩了。一起来的,还有小姨的丈夫。
游决叫小姨的丈夫姨爹。之间就见过姨爹几次,每次姨爹都给游决买好吃的零食吃,所以游决对这个姨爹并不陌生。
这次姨爹小姨一起来,也给游决带了好吃的零食来。
游决看到小姨的腹部隆起,貌似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明确问出口,问小姨:“小姨,你的肚子为什么大大的?”
小姨一边指着肚子,一边说:“肚子里面有表弟。”
小姨说的话印证了游决的想法。
姨爹在一边对游决说:“是小姨吃得太饱了,你说是吧?”
游决知道,姨爹有时候喜欢开玩笑。
晚上,游决跟家人们一起在外面散步的时候,路过一个公厕。女厕那边的外墙画的是漫画版笑眼弯弯的女人,有着粉色嘴唇,一看就是女厕。男厕那边的外墙画的是漫画版神情严肃的男人,有着黑色胡子,一看就是男厕。
游决指着公厕外墙,问:“他们为什么一个笑一个不笑?”
姨爹说:“因为男的和女的赌钱,女的赢了就笑,男的输了就不笑,是吧?”
游决看到姨爹的脸颊上有一颗凸起的痣,痣上面还长了根毛,觉得新奇,问姨爹:“你脸上为什么会长这样的痣?”
“这是发财痣。”姨爹说。
这是游决对姨爹的记忆。姨爹爱开玩笑,能说会道,油嘴滑舌。这是家里其他人结合游决对姨爹的印象的评价。
后来,小姨真的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游决的表弟。游决一直不明白,表弟还没出生的时候,小姨是怎么知道怀的是儿子的?
因为跟小姨不生活在一个地方,所以表弟是哪一天出生的,游决并不知道。他第一次见这个表弟的时候,表弟具体多大呢?他不知道。
他只记得,某一天,小姨跟表弟的奶奶一起来游决家玩。表弟的奶奶用背带将表弟背在身后。游决、游决的妈妈、小姨、表弟、表弟的奶奶五个人一起去家附近的广场玩。
在广场上,游决问表弟的奶奶表弟叫什么名字。表弟的奶奶说:“叫铁柱也行,叫大壮也行。”
这是游决第一次见表弟的情形。这时候的表弟还是个婴幼儿,不会说话,长得跟别的婴幼儿差不多,没什么辨识度。
第二次见到表弟的时候,表弟已经会走会跑会说话,这个时候的表弟,已经四五岁,有了他自己的相貌,不再长得跟别的婴幼儿一样。
而且,表弟的名字也并不叫铁柱、大壮,而是叫子涵。铁柱、大壮或许只是表弟的奶奶自己起的,表弟真正用的名字不叫那个,表弟真正用的名字叫子涵,不知道是谁起的。
至于表弟的奶奶,则已经去世。据说是因为服药。服药的原因,跟家庭有关。
表弟的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听说表弟小的时候,小姨和姨爹将表弟自己丢在家饿得哇哇大哭,小姨和姨爹两人则单独出去享受二人世界。
游决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小姨和姨爹出去了,家里的床上只躺着表弟一个人,不会起身不会说话,饿了只会哭。
或许是因为类似这样被饿着,现在的表弟看上去才那么瘦。
四五岁的表弟非常黏游决,游决去上学,表弟也吵着要跟游决去上学,可是游决已经上初中,表弟根本不可能跟着游决一起上学。
看到游决写作业写字,表弟也吵着说要写字。没办法,妈妈和小姨给表弟找来了纸和笔,表弟蹲在凳子边,把凳子当作桌子,学着游决拿笔在纸上写。
等表弟写完了走开,游决去看表弟写了什么。拿起纸一看,表弟只是在纸上画圈圈,画了若干圈,并没写有字。因为表弟还不会写字。
晚上,表弟吵着要跟游决一起睡。游决并不想跟表弟一起睡,可是爸爸妈妈下了死命令,说小姨和表弟是客人,表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游决使劲想把表弟推开,表弟不肯,拿起游决最喜欢的玩具就赖到游决的床上。游决死活不愿意,表弟死活要跟游决一起睡,甚至还哭了起来。
就这样,游决在爸妈的强压下,被迫让表弟一边抱着游决的玩具一边在游决旁边哭着入睡。
游决只觉得烦透了表弟。那明明是自己的玩具,爸妈为什么要逼着自己把玩具让给表弟?为什么要逼着自己接受表弟睡自己旁边?
游决也很委屈。
他一点也不喜欢表弟。
要是表弟不来,该多好。
好在,过了几天,小姨带着表弟走了。游决松了一口气。他又过回了正常生活。
生活,上学,写作业。这是游决的日常。有时候会带班上玩得好的同学到家里玩。
一次游决写作业,需要用尺子。他想起自己买过一套全新未用过的尺子,就放在书桌的角落。现在是时候拆开来用了,他去翻找。
可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套尺子。游决觉得奇怪,明明就放在这个位置,一直都放在这个位置,不可能自己长腿跑。
他一点一点找,找遍了整张桌子,又找抽屉,又找别的无关的地方,依旧不见那套新尺子。
游决开始猜想,难道是同学来自己家玩的时候,顺走了那套尺子?同学也没跟自己说,不问自取便是偷啊!
来过家里的有好几个同学,是哪个同学拿的呢?游决又不好去问,毕竟没有任何证据,莫名冤枉别人不太好。
他独自憋屈。那么新,从来就没舍得用过的尺子,就这么不见了一套。为什么不自己买尺子,为什么要拿别人的呢?
在班上跟同学相处的时候,游决怀疑每一个来过自己家的同学,不知道是谁拿的。但从来没正面提过这件事。
小姨的儿子,也就是游决的表弟再一次来游决家的时候,表弟已经上小学二年级。
那天,游决从外面回来,看到表弟像主人一样跪坐在游决房间的椅子上,正拿着游决的固体胶使劲来回涂在一根尺子上,涂了厚厚一层,固体胶被用掉很多。
游决一阵心疼,不知道表弟为何要这样浪费自己的固体胶。表弟说看到班上的同学是这样做,然后把尺子上面的固体胶搓下来,这样就能搓成一个球。
游决又无语又不爽,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表弟这么浪费自己的固体胶,就为了搓一个没什么用的固体胶球?!只为了好玩?!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知道心疼?!
表弟私自乱动自己的东西,随意糟蹋自己的东西,游决意见已经极大。
表弟又跟游决说:“我拿了一套你的尺子回去撬东西,每一把尺子都撬烂了,那套尺子被我丢掉了。”
游决听了,想起那套莫名不见的新尺子,差点掐人中。
游决这时候才知道,当时自己的那套新尺子为什么突然不见。是表弟拿的。他曾经还冤枉同学,怀疑是同学拿的。但其实是表弟拿的。如果表弟不自己说,游决永远不会知道那套尺子真正的去向。
表弟不仅偷拿那套新尺子,还故意把尺子弄坏。好好的一套尺子,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表弟这样弄,游决憋屈心堵。
小姨走了过来,对游决道:“表弟把你的存钱罐打碎了。”
游决一下就朝放存钱罐的方向看去,果然没看到自己那个小猪存钱罐。或许在表弟把存钱罐打碎之后,家里人就把存钱罐碎片清理走了,所以游决没看到地上有存钱罐碎片。
游决想,反正只是个不大的存钱罐,平时也没怎么用,碎了就碎了,便说:“没事。”
表弟瞬间在一旁理直气壮道:“我就说没事吧!”
游决感到不舒服。存钱罐被打碎是件不可逆的事,自己不纠结是自己的选择。但表弟这般做错事还理直气壮的态度,就好像游决的原谅属于理所当然、要是表现出不高兴还要被PUA是游决小心眼。
他为自己有这么一个表弟感到心堵。偏偏还有一个那么爱表弟的小姨。游决可不能因为表弟而大发雷霆,因为还有爸妈护着,爸妈会混合打压骂死游决。
以后每次见表弟,都成了游决十分头痛的一件事。
后来因为忙,也因为不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游决有六七年没见过小姨,也没见过表弟。
六七年后的某一天,妈妈告诉游决,小姨和表弟要来家里玩。游决瞬间耷拉下脸,但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耷拉到一定程度又瞬间恢复原状。
又要见那个令人头疼的表弟。这回表弟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新的不满呢?
小姨和表弟来家里的时候,游决待在房间里没出来,只是听到外面妈妈和小姨寒暄的声音,以及表弟问游决的妈妈表哥去哪了。
游决本来想在表弟到来之前出去,但妈妈死活不让,逼着他待在家里。游决觉得心烦意乱,打开手机打起游戏,让游戏的声音暂时驱赶烦闷。
“表哥在房间里。”游决的妈妈说。
接着,游决听到房门被敲响的声音。“表哥!”外面是表弟在叫游决。
表弟叫第二遍表哥的时候,游决才起身去开门。一开门,门外站的,果然是表弟。
表弟长相跟记忆中差不多,只是长高了不少。上一次见表弟,他还不到游决的肩膀,这次却跟游决一样高了,是个大小伙了。
“表哥,我能跟你一起玩吗?”表弟身上竟然散发出一种特别有礼貌的气息,一点也不冒犯,一点不让人反感,也没有直接随便乱窜,比较有边界。
游决心里下的暴风雨瞬间就停了。他仔细看着表弟,表弟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因为长大,面部线条多了一点点棱角,声音有了一些变化,别的没啥变的。
游决端详表弟几秒,点了点头。
“表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还记得以前我来你家玩,你剥橘子给我吃。”表弟说。
游决根本不记得自己以前什么时候剥过橘子给表弟吃。但表弟记性好,表弟说过的事应该存在。隐约感觉,记忆中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件事。
“子涵,过来吃水果!”游决的妈妈叫道。
“哦!”表弟应,“表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游决有些惊讶。表弟现在变得这么有礼貌了?不再像以前一样没分寸了?表弟变化有点大啊。
那……好像可以不那么抵触。
等到表弟再一次过来时,手上端着一盘水果,非常有礼貌,态度很尊重地问游决:“表哥,我现在想跟你一起玩,好吗?”
游决说:“好。”
他允许表弟进房间,两人待在一起。
表弟态度非常好地让游决吃水果,这是游决从未感受过的如沐春风。表弟说:“我跟我妈求了好久,让她带我来找你玩,她都不带,现在终于能够见到你了!”表弟显得挺高兴。
当看到游决的房间里有什么新奇玩意儿时,表弟不会直接去触碰,而是先问游决自己能不能碰。这是跟以前有很大不同的表弟。
表弟变了。变化好大。
游决不再像以前一样反感表弟,觉得现在的表弟是真不错,欣然同意表弟碰自己的东西。
如此有礼貌,如此有分寸,如此不越界。看来长大之后还是跟小时候有所不同的。
表弟叽叽喳喳跟游决聊了很多事儿,有学校的,有家里的,有有关兴趣爱好的。这些基本都发生在两人没见面的时间里,表弟说了,游决才知道原来表弟经历过这些。不说则会一无所知。
表弟在说,游决在听。表弟说很久,游决听很久。
他发现,自己是真喜欢听表弟说话。是现在的表弟。
看到游决的书架上摆着几本书名非常高级专业的书籍,表弟不禁感慨,说游决还看这类书,真厉害,并表达对游决的崇拜。
表弟还说:“表哥,你长得比以前要帅。”
表弟的话,游决爱听。没想到表弟除了变得懂分寸有礼貌,还变嘴甜了。
要知道,以前的表弟说游决的名字不好听,叫游决去改名,游决郁闷得要死。还说游决的生肖不好,说属游决那个生肖的人都很懒。
游决当时是这么回表弟的:“你的名字很好听吗?子涵,没品又烂大街的名字,你才应该改名。”
回想当年,再看如今的表弟,简直天壤之别。要是没接触现在的表弟,游决根本不相信以前的表弟和现在的表弟是一个人。难道是因为换了生活环境,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变化吗?环境果然能改变一个人……
表弟跟游决说了很长时间,碎碎念念,絮絮叨叨。有那么几分钟,游决根本听不到表弟在说什么,因为这样频率的时间长了,注意力无意中就抽离出了当下。
当游决意识到这一点时,马上反应了过来,调整状态,继续听表弟说着游决对表弟所不了解的事,游决这才又听到了表弟的声音。
一直到妈妈叫吃饭,表弟才有礼貌地起身,招呼游决一起出去。看得出来表弟还是很喜欢跟游决待在一起的。
其实游决也喜欢这样的表弟。他现在才意识到。
“跟表哥在一起好不好玩?”小姨问表弟。
“好玩!”表弟显得很开心。
饭桌上,表弟热情主动地要坐在游决身边。换作以前,游决会很烦表弟。但是现在的表弟跟以前不一样,游决不排斥现在的表弟。
他想起以前的一件事。也是跟表弟在一个饭桌上。那时,表弟还小,表弟要喝水,游决的妈妈便给表弟倒了水。表弟一边喝,一边说:“水怎么没有味道。”
游决的妈妈有些宠溺地假装嗔怪道:“水怎么会有味道?”
紧接着,游决的爸爸站了起来,用筷子狠狠扇游决的头。
大家都不明白游决的爸爸为什么莫名其妙打游决,但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是爸爸觉得说水没味道这句话的人是游决。爸爸不允许游决那么“挑剔娇气”,不允许游决说这句话。
可是,说水没味道的人明明是表弟,游决根本没说。游决甚至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挨打?
大家知道真相之后,谁都没有说什么,继续吃着饭,只有游决感觉着头被打之后的疼。
他以往对表弟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不是哪分哪秒,而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无论是直接上还是间接上给游决的暴击。那个时候,游决只觉得窒息,只觉得有表弟的时光都极度不愉快。
今天又是一起在饭桌上。但今非昔比。不知道有谁记得当年的事,或许没有一个人记得,大家早就忘了。
可是游决却记得,刻骨铭心。
饭桌上的大家在吃着饭,只是表弟长大了,游决也度过了以前的日子。或许,他以后不会再因为以前那类事情被压抑被烦闷。
游决百感交集。这算轻舟已过万重山吗?
表弟吃饭的时候,也不忘跟游决交流。表弟对游决说:“海鱼好吃。”
“好吃就多吃。”游决的妈妈帮忙回应。
看到表弟和游决在饭桌上的状态,小姨说:“子涵,你跟表哥什么时候这么好啦?”
表弟竟然瞬间就笑了:“一直都很好!我喜欢跟表哥一起玩。”
一直都很好?游决内心愣了一下。天知道以前他有多烦表弟,只不过回想起来,好像对表弟从来没什么明显的不耐烦的反应,毕竟会被父母打压、打死。是如今看到表弟的变化,他才接受现在的表弟的。
是他自己真正发自内心地接受,不再是被长辈逼着。
表弟全程在跟游决互动,一直没停过。游决只觉得这个样子的表弟让自己如沐春风。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吃完了饭,游决的妈妈问了一句游决和子涵两人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子涵立刻十分期待地望向表哥。游决用余光看到了表弟的反应,觉得一起出去玩也没什么,便同意了。
表弟子涵在出门的过程中,一直跟在游决身边,继续跟游决聊着天、说着话。游决只感觉表弟是只叽叽喳喳欢快的小鸟。
走在外面的时候,表弟一直说着话,游决也跟表弟说了自己的一些近况,以及对一些事情的看法。随意走动,聊天。
这也是游决以前对表弟从未有过的。毕竟两人的岁数差这么多,以前的表弟又那么令人讨厌,游决恨不得不见。
但如今,表弟长大了,改掉了小时候的那些不好,游决也能跟表弟像朋友一样相处。
只是有点像朋友。两人还是表哥和表弟的关系的。
表弟不是这边的人,不认路,游决认路。所以表弟想去哪,游决都带着。游决主动问表弟想去哪里,表弟说随便逛。游决说要不要去街上逛,表弟马上同意。
游决知道,无论自己提议什么,表弟都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