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小,小孩子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是找父母。
我就去找我爹。
我爹知道后,先是少有的、狠狠地打了我一顿,随后在我的哭声中顺口说了句:
你别管了,我帮忙。
于是这件事——这件能关乎一家子命运的事就这么轻易解决了——因为我家是洛京权贵。
事情结束的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翻墙,兴而彩烈地去找他。但他,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却齐齐垂着头,眉眼带着让我陌生的惶恐。
他的父亲摁住他的脑袋,他们都跪下了。他们整齐划一地说出了那句: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草民无以为报。”
我落荒而逃。
之后很久,我都没敢见他们。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家的院墙边。
院墙最东角,被石头挡着的地方其实有个洞——这是我偶然发现的,我曾经告诉过他。
他也许是长高了,只能仓促地趴在地上,从洞里能依稀看见他沾满泥土的侧脸。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担忧,可见我来了,就很快换上了我熟悉的神彩。
他说:“嘘——你别乱开口啊,我看你一直不来,怕你出什么事了,你别怪我啊!我是瞒着我爹来的,他说啥都不让我见你。真笨!
“总之呢,谢谢你帮了咱!
“我爹说,人要懂得感恩;我爹还说,你其实是京城权贵,很厉害的那种,将来是一定要当大官的,和我不一样。
“可是吧,官和官也不一样啊,那个冤枉我爹的是坏官,你爹就是好官!
“世上有好官又坏官,我觉得你肯定是好官,所以我不怕,我就来找你了!哎呀,要是我能当官,我就跟着你,我要明察秋毫,揪出所有冤假错案,当个好……哎,管断案和入狱的是啥官来着?”
“……你是想说刑部的?”
“这样啊——刑部,就是刑部!”
他那时候似乎是发着光的。
我也趴了下来,开始兴致勃勃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也许因为断案,在小孩子眼里真的是一件很酷的事。
当个能明察秋毫的刑部好官?我和他约好了。
我也许能做到吧。
但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而了。
往后不久,洛京兵变,青军入城,一把火烧了城,十室九空。
百姓大多没走掉。
或许是因为许氏的地位和名声,我主家并未遭难,但那些日子的洛京,是带着一股恶心的甜腻味的。
我不敢看洛水,也不敢吃鱼了。
青军把尸首一批批的往洛水扔,他们叫嚣,狂笑,与我仅仅一墙之隔。
我经常会想到他。那个笑着和我说要当个好官的人,现在在哪?
他现在身在何方?过得如何?逃出去了吗?
我不敢想象那一具具血肉磨糊之上会长着他那般鲜活的脸。
但所有的面孔,他们都一样鲜活过。
一年年的过去了,青军走了,火熄了,旧朝终结,洛京也荒了。
洛京四家早就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只能靠着王畿的名声在残城里苟延残喘,活得像过去的影子。
一年年的过去了,他叫什么,声音如何,甚至相貌如何我都快忘了。
但我忘不了他带我捉鸟,捕鱼,捏泥巴,在高高的桑树下傻笑,再一齐被父母责骂,三天下不了床。
我也忘不了他的话:“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官,能断明案的好官,不让好人受委屈!”
我更忘不了满城的百姓,卖烧饼的赵婶,卖肉羹的王叔,我们曾经无数次嘻嘻哈哈从他们的铺子前跑过去,再跑回来。
没记录,没痕迹,仅仅是乱世中的牺性品。
所以,因为我答应过他,做一个刑部的好官。
我也想做一个刑部的好官。
就是这些理由,是不是很随便?
没办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