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巍峨如陡壁,圈起红墙黄瓦重重叠叠,放眼望去尽是相似之景。
李明念逛得枯燥,绕开守卫走墙顶东去,不多时便至皇城北部的后苑,入眼一片花团锦簇。是时秋卉盛放,粉菊如堆云捧亭,树石叠翠,馨玉芬芳。太平殿筵席未歇,宫人宾客多来往外朝,内廷花园倒很是安静。李明念翻墙而入,教那金桂香气熏得头昏眼花,忙躲到墙沿一株桔树的累累果实间,就着枝叶剥桔肉塞进嘴里。果肉入口酸涩,大抵长在皇宫大院也仅作观赏,李明念嚼了两口便觉牙酸腮紧,囫囵吞吃入腹,择桔皮贴在鼻下,闲听园内鸟语戏松涛。她本想躲个清静,奈何两眼一闭即察附近人息,有感亭台假山下五人集聚,交谈间不乏拳脚声声,实在热闹。
“……说错了么?”其中一个嚣张道,“不过一个贱奴生的脏东西,也配和殿下同席用膳?”
右耳微侧,李明念斜眼望过去。桔树枝条掩映,四个半大小子围堵一人在山石脚下,虽则个个儿锦罗玉衣,却都摆出一副仗势欺人的脸孔。她又抛一瓣桔子入口,望向最外围那个,眼瞧他一身龙纹玄衣,便知是大贞太子赵明英。周廷晋一早叮嘱过,这位小祖宗残暴顽劣,见了他必得绕道走。
挨揍的似与她年纪相仿,正倚着假山半爬起身,鸦青色锦衣胸前一道长长豁口,头顶系带已教人扯散,几绺乌发垂在脸前,瞧不清面孔。许是疲于抵抗,他待方才那人的挑衅毫无反应,兀自伸手去捡脚边一块玉佩,却被对方踩住手背。“问你话呢。”对方发力碾了碾鞋底,“难道贱奴所产之子,竟都是又聋又哑的?”
余人笑起来。那挨打的捏紧左手,拳背青筋暴突,很快又颤抖着松开。“我是下关王之子,本就该坐在那里。”他低声道。站得最远的赵明英轻嗤,缓步上前,一手拂开蔽膝蹲下身。“九王叔口齿伶俐,贯会讨父皇喜欢。否则就凭他一介残废,我也不必给他那几分薄面。”他揪住挨打那人的头发,轻易迫使他抬脸,凑近笑道:“你说连九王叔这个亲爹都不放你在眼里,我们又凭什么容你?就凭你娘那个早死的女奴?”
咧嘴一笑,赵明英手肘猛然前推,直将那人脑袋抡向身后叠石。但闻砰一声闷响,李明念收紧眉心,望见挨打的那个生生给人撞破脑勺,身子一歪,趴伏到赵明英鞋边。少年手臂抽动两下,依然一声不响,只艰难支起身,缓缓抬手伸向那枚玉佩。赵明英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摆。待对方手指已够到玉佩,他便抬起鞋跟,一脚将它踢开。
玉佩丁丁冬冬摔远。那少年伸出的手僵在原处,听见周围的哄笑声也纹丝不动。
“王妃倒是心疼他,还给他穿这么好的衣裳,也不怕弄脏了料子。”一旁红衣的笑罢,拿鞋尖拨开他的袖摆,颐指气使道。
“既是不配,便剥下来罢。”赵明英道。三个小子于是欺上前,欲扒那挨打之人的衣服。
不等他们动手,一道黄影忽而凭空飞出,“啪”一声正中红衫小子的脸膛。他当即惊呼,扑通跌坐下去,只觉鼻间一阵异味,两手慌乱往脸上摸索:“什——什么东西?!”好容易将那凉凉的物件抓到手里,他定眼一看,竟是一张剥成花样的桔子皮。
“这小子还带了影卫!”左边那人跳将起来。
“殿下,快让您的——”
扬手令他们住嘴,赵明英面上笑意全无。“大呼小叫什么?”他不耐烦道,“今日秋收盛宴,东南各附庸国的使节都在,不便生事。”朝桔皮飞来的方向看上一眼,他再去睨脚边之人,抬高下巴唤道:“赵明宇。”
赵明宇还伏在地上,前臂微微一动,仍未抬头。这狼狈模样教赵明英很是受用,他勾唇哼笑,得意道:“摔得这么厉害,你今日也不必入席了。与你那近侍一道回去罢。”说完即甩袖旋身,冲余人招招手,“走了。”
无人再敢多言。红衣小子一骨碌爬起来,恼恨地将那桔皮摔给赵明宇,也扭头随赵明英离开。
有风动,松涛响。李明念仍隐在树枝间,看赵明宇扶石壁慢慢站起,一步一攧走近那块玉佩,弯腰拾它入怀。他似乎伤得不重,抬袖擦去口角血污,才转头往她这儿看过来。那是张略见青紫的脸,面廓清瘦,眉眼弯长,神色木然。李明念见了不由一顿。分明此前从无交集,她竟平白待他生出几分面熟之感。
赵明宇未确知她的所在,那双平静的眼寻视一会,目光最终只定在一处。
“你是我的影卫?”他问道。
知道他瞧不见自己,李明念道:“你有没有影卫,自己竟不知?”
他闻言不语,似有片刻恍惚,而后又问:“那你为何要助我?”
那便要问他为何不还手了。李明念轻哼,扶刀反问:“路见不平一声吼,还需要什么理由?”
听这般强词夺理,赵明宇已知她无心周旋。“也罢。”他自言自语,垂下头转身欲走,却又倏然顿足,回过头向桔树再望一眼。不知李明念藏身何处,他默默然寻了一圈,转开视线。“……你走罢,省得他们回头再寻你。”抛下这么一句交代,赵明宇再未回首,一瘸一拐朝后苑拱门去。
目送他消失在交掩的翠竹间,李明念无端心烦意乱。她权当这后花园晦气,动身往墙头一翻,落定竟赫然对上一双眼睛,霎时一僵。桔树枝丫探出红墙,墙后一男子负手静立,正怡然与她对望。他不过而立模样,身着秋色华服,外披厚实鹤氅,金冠束发,腰佩琅玕,虽穿得不比那东岁族使节,却也一眼瞧得出非富即贵。
这人何时发现她的?李明念心中大骇。对方的气息她早有察觉,只因他吐息较常人虚弱,她便以为是哪个病重的皇城守卫,全然未放在眼里。
“哦?”墙下男子亦稍嫌讶异,“想不到……”
觉出他视线掠过她左颊,李明念心头一刺,纵跳至对角墙顶便欲抽身。“小姑娘误会了。”身后那人却道,“本王只是惊讶——你非王公贵族,小小年纪竟也习得一身好功夫,实在难得。”
下盘腿劲一松,李明念平了平心绪,少顷才跳下墙顶,拱手道:“王爷谬赞。”细察此人呼吸,她确信他身有旧伤、重疾难愈,说是残废也丝毫不为过。于是她抬眼瞧他,试探道:“您是……下关王?”
“看来本王名声在外。”赵世辰轻笑,目光移向她腰间木牌,“小姑娘是周府的人?
他言语不紧不慢,温文尔雅,更不似那青袍太傅认定她是奴仆,倒教李明念生出几分好感。“我爹是周将军的亲卫。”她信口回答,只当自己是那穆军士的小儿,端出一副粗犷架子,连声调也比方才高了几分。赵世辰微微一笑,敬道:“原来令尊是周将军的亲卫,难怪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武艺。”
李明念毕竟年少,那里经得住这般恭维?当下面色虽不显,心中又待他卸下些警惕。她重新端视他面目,见他羽玉眉下一双含春的桃花眼,唇角微翘似笑非笑,虽然脸无血色、病容倦怠,但确是一副温雅容貌,与他那小儿并不相似,却也三分神似。想到赵明宇,她按捺不住道:“王爷既然一直在这儿,为何不去帮世子?”
“孩子的事,大人不便插手。”
“可他挨揍也不还手。”
“是了,他做得很好。”
李明念眉头一皱。
“你不让他还手?”
“不错。”
“为什么?”
“在这深宫后院,惟忍耐方能自保。”赵世辰郑重道。
忍耐?这要换作是她,必得揍到那几个小子屁滚尿流才算解气。李明念喉中一哼,拿话刺他道:“哪怕他被打成残废,你也还是这么干看着?”“那也不至于。”赵世辰答得温和从容,好似浑然不觉她话中带刺,“必要的时候,本王还是会干预的。适才情况并不紧急,更何况还有小姑娘你出手,本王自不必担心。”
他这话坦荡好听,李明念虽心存怀疑,却不得不信。
“如此说来,您也算个好父亲。”不像她阿爹,待她真真是不闻不问。
略歪脑袋详察她面色,赵世辰面有兴味:“看小姑娘脸色,似乎心中颇有微词?是对本王吗?”未待她张口回应,他已然瞧出她脸上答案,轻轻一笑道:“不是对本王,那便是对令尊了。”
难道这人还会读心?李明念心惊不已,一时只见鬼般瞪他,教他不禁握拳掩笑,继而咳嗽起来。眼看他咳得厉害,李明念神情稍缓:“王爷可要叫御医瞧瞧?”赵世辰低着头强忍咳声,摇首道:“无碍。”他虚立良久,待缓过气力才轻吐浊气,对李明念微笑道:“小姑娘可愿陪本王走走?本王瞧你飞檐走壁自如,但皇宫大院……从低处观赏也别有意趣。”
既见他拖病躯诚心相邀,换谁都却之不恭。李明念只得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外朝殿宇乏味如旧,下关王却口谐辞给,一块匾额亦能戏说一二,确如旁人议论的满舌生花。可惜他身子弱,闲步不过两刻便要稍作歇息,又指那殿顶黄瓦与她说了个五色石的故事。“阳陵城的红墙并不少见,这金色琉璃瓦却只皇家才有。”他最终道。
“就像只有皇帝能穿玄色衣裳?”李明念盘腿坐他身旁,一颗桔子抛接两手之间。适才经过太极殿,听他道整个皇宫就那儿的桔子甜,她便顺手摘下一只摆弄。
赵世辰莞尔。“小姑娘很聪明。”他不疾不徐道,“要强调尊卑有别,必得就这些日常琐碎的细节下功夫。若每个人穿一件衣衫前都犹豫再三,便会对为尊为上者存天然敬畏,不敢僭越。”
“所以没有人会对贱籍奴隶行礼。”除了周家那小儿。
“三百余年耳濡目染,他们也不敢受这样的礼。”赵世辰淡道,一句“他们”倒好似不将她并论。李明念略感有异,未及细思,又听他笑谈:“纹饰亦如此。寻常官贵的府邸可用龙纹,青龙却只皇家能用。小姑娘昨夜可有到阳陵街上逛一逛?民间的青龙也只驱邪面具上得见了。”
不过青虫一条,讲究倒不少。她心中不屑,嘴上却只说:“我们族人不信这个。”
“哈,也是。”他轻笑一声,语气竟愈发松快,“南荧族信奉玄武神枢苩,忌讳讲究自与阳陵不同。”双手搁在膝头,赵世辰的视线越过重重宫墙,眺向更远的地方,“所幸花灯节总是一般无二的。到时小姑娘若还在阳陵,本王定赠你一盏花灯,以感谢你今日相陪。”
“您还知道南荧族的风俗?”李明念侧过眼。
“本王不仅知道南荧族的风俗,还知道南荧各部族从前并无贵贱尊卑之别。”赵世辰道,“所以衣裳配饰也好,家宅器皿也罢,人人所有皆无甚分别。便是部族之首的居所,亦不过寻常竹屋。”
“这样不好吗?”
“好,也不好。”
“有何不好?”她掰开桔子,分一半递给他。
赵世辰但笑不答,接过桔子道:“小姑娘只逗本王闲话,自己倒是少言寡语。”
“我只跟着我爹长在东北,不像王爷见多识广,还去过西南。”李明念胡诌,撕一瓣桔子填入口中,齿间甘甜四溢。“小姑娘猜错了,本王从未去过西南。”他转了转掌中半颗甜桔,“只是曾经心向往之,便多翻阅古籍记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