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节前,卯时三刻的天深似夜半。
残月在乱枝中戢戢摇晃,竹林间有晨露飒飒飞溅,刀光闪动,兵刃乒乓相接。闪过迎头劈来的刀背,李明念足尖甫一点地,又见夏竹音手腕一转,直削她侧腰。手中刀鞘一横,李明念格住了刀背,却教那冲力一推,堪堪扎稳的双脚划退三尺,揭一串尘埃窜动。待她站定,刀鞘上压力便一松,夏竹音已落地戢刃。李明念轻吁一口气:虽应对不佳,但好歹不似上回跌翻在地,也算有所长进?
“明日再来。”夏竹音不置一词,如常抛下这句话,侧过身即不见了踪影。
“师父,等一下——我还要借你的刀一用!”李明念忙喊。
片晌,青衣女子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你见过谁把武器交给旁人的?”
李明念转过身,一脸坦荡。
“我要送你一样东西。”她道。
夏竹音静立数息,终还是解下腰间的刀。
寻常横刀三尺八寸,她这一柄短了六寸,远战近战皆相宜。李明念接过来,只觉这刀不比李景峰的剑轻,分量在手却格外合适。按捺住试刀的欲望,她细瞧一番它漆黑的柄鞘,指腹一挪,在刀柄底部摸到一处特别纹样。她抬起刀柄一看,是描金的印纹,方形细框困住一个状似图形的字。
李明念不识东岁族古文,却认得此字:金。
“这柄刀也是金家打的?”
“金家家主,金雄斌。”夏竹音言简意赅。
阿爹身边的人,果然连刀都最好。李明念撇下嘴角:“李景峰那把剑也是金雄斌打造的。”金家原属东岁一族,世代专攻铸术,利朝时庶支迁居西南,至今已近千年。玄盾阁库房兵器大半出自金家,由金雄斌所铸的却屈指可数,只因他铸造兵器造诣非凡,便是买客亲出铸材,他打出的兵器也价值千金。
这样好的刀……怕是将她卖了都买不起。
李明念抛开杂念,从衣襟内摸出一卷细细的红色皮绳,一圈圈编系到刀柄上,动作麻利。“本来去年就该孝敬你老人家,结果你们去了阳陵,我便连同去年那份的银子一起用了。”她分神道。
夏竹音盯着那缠上刀柄的皮绳,语气并无波澜:“这是什么?”
“缠绳。店家说这种绳耐磨防滑,也最结实。”李明念低头咬住皮绳一端,嘴里答得含混,“我没什么积蓄,也买不起更好的东西。师父姑且收下,当个装饰便是。”再过几个月……待她成年,就去求阿爹给她找契主。李明念想。到时得了佣金,再赠师父一样好的。
系紧最后一个结,她举刀端看。刀柄编缠了红绳,确要比通体黑色好看。
“好了。”她将刀递回去。
“多余。”夏竹音接下刀,无情离开。
嫌多余也不拆下来,李明念腹诽。她抬起胳膊检视衣物,在后腰和手腕处又发现几道新豁口。过冬津贴大多都买了花里胡哨的衣裙,已不够置备新冬衣。好在她这年长得慢,衣裳补一补还能穿,就等明日压祟钱塞进荷包便了。
目光落在自己的刀上,李明念记起方才摸过的那一柄,终于垮下脸:寒碜。
玄盾阁的规矩与外头相类,花灯节这日须得衣衫齐整,丑时初即向长辈请安,领压祟钱、吃果酒、用年饭。李显裕的院子离峰阁最近,故而总是李云珠漏夜前去,于祠堂祭拜过祖宗灵位,再待十八长老在弟子那儿受过礼,与他们夫妻一道会聚峰阁,接受其余门人的见礼。
母亲不会武功,夜行多有不便,往年自是李景峰、李明念兄妹二人护送她至峰阁。如今兄长不在阁中,李明念便独自来到竹林小院,跪于廊前叩首请安:“阿娘。”
屋内烛光闪闪,李云珠跽坐席间,将一支竹节样式的玉簪插入发中。她不常打扮,也不喜奢华,却格外重视节庆,除去年花灯节未出席年席,每年这日她都会换上锦衣华服,梳起朝云近香髻。李明念瞄向案上铜镜,恰对上镜中的冷淡眉眼,身形一顿。未待她错开眼神,李云珠已开口道:“过来。”
过去作甚?李明念瞪着眼。见她半天不动作,李云珠才微挑眉梢:“既换了衣裳,梳这丧气头发像什么话?”
衣裳原也不是她自愿换的。李明念有意顶嘴,念及干瘪的荷包,又生生忍下来。她起身挪到席间,听到母亲转过身,解开她的发带,瘦长的十指替她梳理长发。李云珠绣工一流,一双手却骨节粗大、满是老茧,浑不似镇上绣娘的素手柔嫩。儿时李明念好奇原因,只听闻父母原是同族远亲,而母亲从前过得艰辛,远不如父亲命好。
“阁中素菜,周家那小儿可还吃得惯?”身后母亲突然问道。
“什么?”李明念装出不解的口气。
“他能与你阿爹抗衡三月,不是因你每日给他送吃的?莫跟我装傻。”
许是因李明念难得穿了“姑娘衣裳”,李云珠语气淡淡,不似往日冷漠疏远,更无责备。李明念于是一哼:“子仁爱吃什么便吃什么,难道玄盾阁还缺那几颗白菜?本就是阿爹管太宽……嘶——”头皮一痛,她倒抽冷气,打住嘴边的话。
“谁教的你不尊长辈?”松开那一绺乌发,李云珠给她编上发辫,“往后不必去厨房偷,我会叫你阿爹给那小儿素食。”
李明念眨眨眼,心中大奇,只恨此刻瞧不见母亲的脸。
“你不罚我?”她斜过眼睛。
李云珠从首饰盒中捡出一根发带,仔细替她系好。
“周廷晋照应过你,你自当照应他儿子。”她说。
这大约是李明念六岁习武以来,头一回听见母亲的肯定。反手摸向脑后发辫,李明念满心不自在,却也不觉一笑。
周子仁如今养在李显裕膝下,年席上便与李明念一道向阁中长辈行礼。
“李伯伯安,李伯母安。”他跟在她后边,向上坐的李显裕、李云珠夫妇一拜。住到玄盾阁两月有余,周子仁身子依然单薄,但面色红润、明眸清澄,已全无初来时的恹恹病态。李显裕递出一份压祟钱,眼瞧这小儿满面红光,便是没有每日的把脉,亦知他并未挨饿。
李显裕睨向目不斜视的李明念。谁有功,显而易见。
“这几月可还住得惯?”
周子仁再行一礼,直起身时双手仍握合胸前。“承蒙伯伯、伯母照顾,子仁在阁中住得开心,现下身体也已大好。”
“听闻你功课不错。”李云珠声色平静,“今日年节,带上谢礼去看看夫子。要不忘师恩。”
“是。”周子仁恭敬应下。
她颔首,再看向一旁的女儿:“你也一道去。”
去讨杨夫子的压祟钱?李明念俯首道:“是。”
祭过祖、用过年饭,玄盾阁门人大多与乡人一样,结伴去镇上逛花灯集。李明念领遍压祟钱,早早即带周子仁溜出峰阁,将他留在山梯上。
“你先等着,我去换身衣裳。”
见她要走,周子仁不由拉住她的袖摆。
“阿姐不穿这身去吗?”
李明念这会儿穿的一身竹青色罗裙,乌黑长发缠天水碧的细带编成发辫,打扮虽远称不上艳丽,但相较往日一成不变的灰衣圆髻,已足教人眼前一亮。“穿成这样怎么走路?本就是为了应付阿娘,现下领了压祟钱,尽可脱去。”她兴致勃勃,抛一抛沉甸甸的荷包,“一会我背你下山,早些见过杨夫子,再去镇上逛逛。”
单瞧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旁的已不足为道。周子仁笑说:“那子仁在此处等阿姐。”
李明念离去不久,其他门人也三三两两自峰阁出来,经过周子仁跟前。他候在山梯一侧,逢人见礼,无人时便俯瞰山谷,听林间生息乘风涌动。剑阁最早下山的皆是年轻弟子,一行人有说有笑,为首的席韧远远瞧见这小儿形单影只,行至他身侧即停下脚步,和善道:“要与我们一道去镇上吗?”
“哥哥们安。”周子仁忙向他们行礼,“子仁在等……”
“他有李明念一道,怎会稀罕你们?”清脆的女声打断他——巫采琼手提兔子灯走来,下巴抬得老高,仿佛待谁都不屑多瞧一眼。她原就生得可人,桃粉罗裙外披着月白色斗篷,因适才席上多饮了两盏果酒,面颊微红,更衬得脸蛋明艳娇俏。踱过席韧身畔,她回头赏他们一瞥,没好气道:“还不走?想等着瞧李明念的脸色呀?”
“李明念”三字入耳,虞亦鸿当即垮下脸,拉上屠勇道:“师兄我们走!”说着便气冲冲往山下去,还不忘狠狠瞪一眼周子仁。剑阁弟子与李明念素来不对付,余人自也悻悻然离开,惟席韧还停在原处,神色略显尴尬。
“你同李明念约好了?”待同门走尽,他才问道。
周子仁点头:“是,子仁在等明念姐姐。”言毕,他又躬身相谢,“多谢哥哥好意相邀。”
“那我们先行一步。”席韧拱手回礼,“采琼妹妹并无恶意,你莫见怪。”
他态度友善,周子仁自是庄重以待:“子仁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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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在春假,学堂屋舍也挂上了花灯。
杨青卓就住在学舍西侧一间不起眼的栅居,辟一角狭小外室待客,内室则与书房一体,摆满藏书。周子仁和李明念被请进屋时,席间晾的拓本还未撤去,风炉上正煮着姜茶。杨青卓收捡起案上拓墨,花白长须隐在腾腾翻滚的热气里,话语含笑:“你二人倒来得早,正赶上老夫这第一碗茶。”
对席的一大一小伏地而拜。
“花灯佳节,子仁和明念姐姐特来拜见夫子。”
“祝夫子新岁如意,长寿平安。”
年节听的贯是吉利话,杨夫子捻须而笑,只道:“承你们吉言,起罢。”而后便给出一早备好的压祟钱,又替他们一人斟上一碗热茶。
“难得你也同来,可是愿到老夫这里读书了?”他问李明念。
“谢夫子好意。”她脸不红气不喘,与方才说吉祥话时一般无二,“我本愚笨,书也读不下去,便不劳夫子费心了。”
“你是聪明,却不愿学。”杨夫子搁下茶壶,面上未见愠色,“也罢。近来可有你兄长的消息?”
李明念微微沉下脸:“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