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时宫深,天幕堪堪擦亮。虞髙逸踏上武英殿外的丹墀,正与那病体羸弱的下关王觌面相逢。二人互施常礼,只暗换一个眼光,各自背道而去。
殿内灯影幢幢,赵世方犹端坐上位,神思懒倦。
“如何?这些时日他当真只待在王府?”
“是。”虞髙逸恭答,“王府挂孝,下关王称病不出,便是叶闻沙回京述职,他也未曾召见。数月以来,出入王府者不过西北信使,尽皆报送下关城地宫督建之详事。”
赵世方合目听着,并指揉按额穴,沉吟不应。
“母后病得蹊跷,这般骤然崩逝,总是教朕心神不宁啊。”良久,他终自感叹。
阶下太傅略举双目。
“陛下可是疑心……下关王与太后之死有关?”
“他没那个胆。”赵世方漫不经心,“为求长生之道,母后这些年已吃下许多灵丹妙药,想是物极必反,倒折了阳寿。”他话语略顿,“只是那木芙蓉……”
“木芙蓉?”
“从前母后贴身的老奴,通些南荧医术。当初便是她告知母后,说那还魂草还有延寿之效。”双指复掐眉心,赵世方答得敷衍,“后来那老奴教老八生母买通,在汤药里下了还魂草茎汁,才令九弟一病不起。那回母后便将她处置了。”
虞髙逸敛目欠身。
“贱奴勾结罪妃谋害皇子,确是罪该万死。”他道。
“坟头草尽已丈高啦,死人之事不必再提。”赵世方仰靠向后,望殿顶青龙摆尾的浮雕,长出浊气,“长生,长生。父皇也好,母后也罢……便是那始帝燕行,终究也竹篮打水一场空,落个魂散骨枯罢了。只不知九弟寻得的法子,会否又是炒沙作饭哪。”
细察他言下之意,虞髙逸稍作沉虑,将身弓俯。“下关城密送到京的地宫图纸,臣与国师共览,皆以为其排布有别于寻常吉壤,确似仿始帝地宫而作。”
“不是说所谓燕行地宫皆系谣言,也从未得见图纸么?”
“元朝覆灭已近一千七百年,又兼焚书毁著、乱世动荡,真真假假,确难考证。只是那通天塔地基有异,历代匠人勘察,亦多以为内里仍暗藏机关,难保地宫入口便处其中。”虞髙逸道,“神封也曾传言道,当年大祭司净池溘然长逝,便关涉地宫机密。地宫图纸虽已随净池遗作一并烧毁,修建地宫的工匠后人却幸存于世,故而时有残片流传民间,号称地宫图复本。”
赵世方略回目光,抚弄手底龙头。“朕这九弟身子孱弱,瞧着澹泊风流,却多年遍历西北,苦求延寿之法……长生之欲实不输母后。”他自语,“想来他苦心孤诣这许多年,定是搜罗了不少可信的图样,成竹在胸,才肯如此大动干戈。”
“四海奇珍,原当尽归天子。”虞髙逸淡笑恭贺,“如今这图纸也已在陛下囊中了。”
胸中一声哼笑,赵世方复倚龙椅间。“可惜啊。”他长叹,“这些年国库空虚,伐北平南又多有耗损,怕是挤不出银子修吉壤咯。”
阶下人长揖。“微臣正有一事启奏陛下。”他道,“前日夜里,微臣府上接待了一位来客。因其身携重金,所陈之事又关乎一方安定,微臣不敢草率,是以急遣人秘通东南细作,多方查探,至今日方才禀报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倒卖得一手好关子。赵世方低哼。
“究竟是何人哪?”
“回禀陛下,是东汶国使节。”虞髙逸垂首相告,“因矿山之争,近年汶涞两国摩擦不断,东汶自恃兵强马壮,已生伐涞之心。东涞势弱,是以遣使赍金珠并国王亲笔上京,欲求我大贞出兵助之,不日将抵阳陵。东汶国闻报,特命使节赍贡快马加鞭而来,先于涞使到京,乞盼早日面圣,尽陈其情。”
赵世方挑高眉梢。“这倒稀奇。东岁人一贯少动干戈,当年见太祖荡平西南,东南各国便主动称臣纳贡。哪怕利朝时候他们东岁族做主,也未曾挥军南下,反倒极力与妖界订立协约,永修盟好。”他道,“如此不争不抢,怎的如今只为几座矿山,竟要劳师动众?”
“东南物阜民丰,商旅不绝于途,故而少动干戈,亦不过为一个‘利’字。”阶下人却不动声色,“既是为利,一旦教人夺了口粮,便也只剩个‘刀’了。”
龙椅中人倚坐沉思。
“抢在涞使之前抵京,想必东汶是有备而来。”
视线悄越笏板,虞髙逸瞟向高阶之上。
“据闻……东汶所献贡礼,足有东涞三倍之数。”
肘支前臂,赵世方指尖轻点额侧。
“他们差的何人为使?”
“陛下见过,是苏朔。”
“苏朔?”
“便是东汶国那位年轻的少傅。”
一张面如冠玉的脸浮现脑海,赵世方眯起眼。“朕记得了,秋收宴上那个模样不错的使节。”他面色慵倦,“他却有趣,身为东岁族人,竟佩刀而不佩剑。你可知他武艺如何?”
虞髙逸微微一笑。“乳臭小子,不足为惧。”他答道,“苏家族亲身在东汶国后宫,膝下育有一子,母子二人多年圣宠不衰。这苏朔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大约也是借的外戚之势。”
赵世方唇角略勾,渐生几分兴致。
“那便见见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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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贞十七年冬,人界奇寒,西南多地陨雹飞霜。
严月二日,纭规镇细雪轻飏,峰阁灯明若珠,顶冠南山。冽风灌入门洞,神龛前灯影急摆。李明念跪坐蒲团间,只感脊冷刺骨,有履声伴蓑衣窣飒,驻止祠堂门首。
“今日采琼出阁,你去送嫁。”
李明念注视那一线跳荡的烛焰,长跪不动。
“她不愿嫁申相玉。”
门首的脚步踏半湿的砂石回转:
“她有父有母,与你不同。”
“有父有母也是人。”李明念扶膝起身,“人活一世,就不该为外人掣肘。”
那步响停于一方呼啸的风雪前。“你以为她为何要嫁申相玉?”来人话音冷淡,近乎吞没风中,“席韧留阁,申家悔婚,采琼出嫁。一切皆因你任性妄为,毁己毁人。”
李明念回过身,目向母亲背影。她静立门扇间,瘦削的身躯披蓑戴笠,肩头落雪似絮。“与我何干?”李明念反问,“谁以为姑娘必得嫁人,谁逼巫采琼嫁申相玉,谁扣住席韧不放——你不怪他们,却凭什么尽推在我身上?”
“因你还活在这世间。”李云珠仰看漫天风雪,“世人万千,人心所向亦万千,从无众愿得偿之策。世间之法,也从来只论高低,无分对错——有人往上爬,便有人死在践踏之下。这道理,入阁那日起你就当铭记在心。”
拉紧蓑衣襟口,她步入萧瑟的天地。
“自己择的路,不必装痴作傻,替旁人叫屈。”
风烛闪灼,光芯近灭。李明念握紧腰侧刀柄。
山腰东侧,小院竹篱圈绕,门柱结彩鲜红。巫采琼孤坐闺中,听窗畔灯花结蕊,痴看镜中满头珠翠。中镇族婚服是艳丽的朱红颜色,大衫金线刺绣,男龙女螭。她如今身上这件,便是从前母亲出嫁时亲绣亲穿的。巫采琼抬手,摸一摸练鹊霞帔下那条无角的龙。
古人当真无趣,她想。既有了龙,又何必虚造这去角的玩意,好似无它摆衬,便难显天龙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