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闭嘴!”行刑兵摁住少年后背,正欲将勒条横入其口,却后颈突震,往前一倒。
印博汶眉心倏紧,转面即见一条黑影掠过春凳上方,四声闷响未落,那几个行刑兵已哐当倒下。众人俱悚,眼瞧两根竹棍跌滚下地,俯趴春凳上的受讯人忽而被拉起,才惊觉凳前蹲着一道人影!
来人两手一兜,转瞬已背起张邺月,兀自默立起身。四面焰火映其身形,竟是劲装蒙面、身无兵器,只露一双弯长眉眼,迎腾腾火光,望向扶刀阶前的印博汶。
地上许双明微怔,又听身前少年大喝:“阿楠!”
月洞门前刀光疾闪,阿楠挺刀而起,自侧方矮身横斩,及蒙面人下盘不到一尺,却刀锋一转,疾削向上!耳下巾角飞掀,蒙面人上身一侧、下身不移,单手顺肘急推,径擦刀身而过,直拍阿楠脉门。这一掌来势迅捷、力劲非常,阿楠只觉腕间剧震、右臂顿麻,便知对方内力深厚,非己可敌。他顺势后退,拉开一臂之距,长刀反勾,斜取对手胁下。蒙面人回掌,指缘顶刀侧一拨,借力倾身向前,曲肘而落,在阿楠虎口一撞,险教他白刃脱手。二人刀手影错,顷刻间已过十余急招,群兵顾看不及,只知二人未离春凳之侧,突然一声肉响,阿楠踉跄跌出数步,及至院坪正中,方才勉力站定。
兵头醒过神,见那蒙面人还扎在原地,当即下令:“拿下!”
事涉疫疾,院中俱是内外兼修的武卒,此时听令而动,九名腰刀手当先欺上前,片刻即将蒙面人合围当中,九刀齐出,迅速逼近。刀影映满院焰光疾飞,那蒙面人却分毫不乱,右脚立定、左脚一划,掀身侧春凳在手,单掌旋凳作盾,左遮右挡、未出一步,仅守那方寸之地,竟教四面八方的雪刃莫能近前。
乒乒撞击声不断入耳,印博汶细观蒙面人身法,片晌忽道:
“长枪手!”
防守外围的武卒应声摆开阵势,十二名长枪手挺出身来,枪杆一转、红缨飞甩,十二枪尖急递向前,越过那一圈腰刀手,直望中心贯去!
枪头刺穿木凳,那飞旋若盾的影子一滞,长枪手齐握枪杆上挑,但听咔嚓一响,春凳霎时四分五裂!
蒙面人足尖发劲、将身一纵,跃出刀枪重围,又听头顶风响迫近。她目光骤紧,急挺腰翻身,提脚拐开阿楠刀锋,又朝他腰间一蹬,斜落向地。下方十二杆长枪回转,比及蒙面人落地,枪尖已自正面破风而至。蒙面人腰身一动,本欲侧躯闪避,念及张邺月在背,只得略侧肩头,躲过当先一枪,却看又一枪捣近!
银尖刺破左臂,扎入右肩。蒙面人护紧背后人,紧捉当胸刺来的枪头,顺势连退。
眼睹蒙面人负伤,娄家祯一急,欲顶开瘫压背上的行刑兵,争奈束手缚脚,胡乱扭动一番,却只滚翻在地。远处的许双明蓄力挣爬,甫一撑起上身,又背心一痛,让印博汶狠踏回去:“老实待着!”
蒙面人闻声蹙额,忽将手中枪头一撇、一拉,捉在血挡疾扫向前。十二个长枪手双臂俱抖,只感手底枪杆一歪,身子竟齐甩向一边,人撞着人、枪撞着枪,噼里啪啦倒作一排!
余下官兵见状急退,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那蒙面人已掷开银枪,背着张邺月纵上偏房屋顶。
一院武卒追赶不及,印博汶眯起眼,终于朗声而叫:“何方小贼,敢在印府造次!”他飞身迫去,足尖一登瓦顶,腰侧长刀即出。
寒光近逼冒血的伤肩,蒙面人划开双足,依旧提右掌封堵刃中,不料那刀身极韧,竟遇阻而弯,刀锋蛇扫她肩头的张邺月!眼见背上人要削颅破脑,蒙面人旋即矮下肩头,右腕一回,掌缘贴刀身而拂,瞬息即卸去其劲力。印博汶深知她背后掣肘,只将腰身侧旋,疾绕蒙面人身后,白刃蛇行而至,直取张邺月。院内武卒追将上来,但见屋顶刀影疾晃、青光闪闪,二人近身交手,四足不离方圆,一掌一刀皆是变招奇快,只教众人眼不暇接,未敢冒近。
蒙面人耳听风向、目观八方,见阿楠也持刀飞向檐顶,左足即刻铲下,掀起一片飞瓦。印博汶提袖一挡,飞扬的瓦砾间望见对手收掌后跃,径纵回正屋阶前,一把提起地上的许双明。
是诈!印博汶甩去碎瓦:“阿楠,堵上!”
跃在半空的阿楠曲身一翻,双腿力蹬檐缘,折回院中,刀锋速劈而下。许双明襟口一紧,双脚骤然离地,身子教人一拖、一送,便觉两道疾风擦面而过!
见蒙面人躲过阿楠连击,瓦顶的印博汶喉间重哼,提刀一跃而下,三人立时缠斗一处。
蒙面人背上一人、手里一人,连斗数招,逐渐难敌软硬双刀。正当这时,众武卒如潮拥近,十余杆银枪高举,映蟾光晃过眼前。她心下急躁,摁下手底少年,俯身闪过左右斩来的刀锋,猱身一拐,使出十成内力,横肘顶向阿楠下腹。对方早有防备,虽顺力而退,却不比敌手奇速,腹遭重击、五脏俱震,喉头喷出一口热血,竟难停急乱的脚步,直往后方枪头倒去!
十二名长枪手大惊,看阿楠收脚不住,连忙敛枪后退。
得此间隙,印博汶长刀一甩,如蛇的刀身打个飞旋,紧摧蒙面人腰窝。此击角度刁钻,蒙面人进退难避,趴在近旁的许双明却鱼跃而起,扑地抱住敌人右臂,口中急喊:“走!”
蒙面人一顿。
这一抱豁出全部劲力,印博汶短时挣脱不得,竟索性回刀向侧,望少年腹心而捅!
眼见危急,蒙面人勾出右足,绊许双明脚下一跌,躲开那刀锋,倒将过来。只这片息余裕,印博汶已抢出半步,手中长刀回挑,疾取对手面门。刀锋太快,蒙面人扯住许双明撤步,虽侧首速避,仍教刀尖勾在巾角,耳根擦痒一瞬,遮面的长布便飞将出去。
青光忽闪,蒙面人疾一转目,只见那软刀又穿长布迫近,刃尖所指,却是倒向她身侧的许双明!
电光石火之间,她不及思索,将手一抓,硬生生接下一刀!
“李明念!”印博汶高叫,“哼,好啊!玄盾阁如今也敢公然与官府作对!”
冷汗流入眼角,许双明稳住双足,面前刀尖距脑门只一寸之远。李明念侧立他身旁,左手仍兜着背上张婶,握紧长刃的右掌渗出鲜血,流滴脚边。迎上对面目光,李明念只手不放,毫无表情道:“怎么,印大人就这等肚量,顽笑竟也开不得?”
印博汶愤然收刀,却感她就势一推,竟未伤分毫。他面色微沉,甩掉刀上血迹,看群兵围将上前。“顽笑?深夜擅闯印府抢人,伤我镇衙一众官兵,你也敢说是顽笑!”印博汶冷嘲,“我看你便是要劫囚私逃!”
“真要做到那份上,今夜我便血洗这印府,还轮得到你在这质问?”李明念乜一圈周围,“莫忘了,你们可是一群打我一个。”
“你!”对面少年脸膛一青,“狂言妄语!”
李明念面不改色:“是我狂言妄语,还是你们印府丢不起这个人,全府上下竟无一人能敌我一个小贼,才非得治我死罪不可?”
印博汶沉脸欲驳,却听院门边一声喝骂:
“放肆!”
众人回头,正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疾步入内,其间簇拥一人,头戴官帽、身着鲜红官服,肃颜阔步往前,正是镇长印柄瑜。围堵院坪的官兵纷纷让开,印柄瑜长驱直入,待儿子退侍一旁,方才站定正中,目望立守原地的李明念:“大胆刁奴,还不束手就擒!你们玄盾阁是要造反吗!”
院内武卒陡增一倍,又添两道影卫的气息隐匿近处。李明念细察在心,暗攥右拳。
“我无门无师,赤手空拳来你这印府,竟也能代表玄盾阁了。”
印柄瑜重重冷哼。“夜闯我印府劫人,未将你认作私瞒瘟病的共犯,已是给全了你们阁主脸面!”他声调居高不下,“放下那贱奴,即刻给本官跪下!”
觉出身畔少年挪步欲前,李明念抬臂拦住,膝盖浑然不动。
对面人高声道:
“将那贱奴扒下来!”
内圈武卒紧逼向前。
“谁敢!”李明念吼声撼地,四壁间回声震荡。
那一圈武卒悚然,只因领教过她功力,一时竟教喝住脚步,莫敢上前。印柄瑜直指她鼻尖:“刁奴李明念!你可还记得你是何身份!”
李明念不答,只蓦地转身,往后方悄声袭近的腰刀手提膝一顶,长臂轻轻一捞,竟已夺刀在手!
印博汶声色一凌,立护父亲身前。
“李明念!你敢与官府动手!”
对方持刀回身,目光冰冷:“既已动过,还怕再动一次!”
四周刀枪俱动,齐指圆心。许双明忙退步旋身,护住二人后背。
“区区贱奴,也敢公然抗令!”印柄瑜勃然大怒,“当真以为你有玄盾阁作靠山,本官便不敢杀你!”
掌中弯刀一转,李明念正待身动,却觉搂在颈间的双臂微微收紧。
“莫要……冲动……”
张邺月的喉音近似耳语,许双明在后一怔,赫然望见人丛外翻倒的春凳。娄家祯还被压在那处。
眼前闪过弟妹脸庞,许双明身躯微晃,僵退半步。
“李明念……”
他声线沙哑,有如尖石卡堵喉间。
李明念犹自望前,既不答话,也不回头。肩头伤血已染红半幅衣襟,掌心豁口突突直跳,紧压刀柄。她默然而立,分明面对重重刀枪,却仿佛望见一片模糊血泊,只张邺月无力的双手还垂晃胸前。
“我救不了你,你已经死了。”一个声音响在耳际。
李明念记得这声音。说这话的人也握着刀,伫在那里。
良久,李明念将刀一扔,屈膝跪地。
弯刀哐当落地,许双明合上眼,亦转回身来,跪在她身侧。
“放那贱奴下来。”印柄瑜仍紧盯面前的狂徒。
李明念抬起头,两手还扶在张邺月腿侧。“而今我手无寸铁,人便跪在你跟前。”她直视他面孔,“印大人当真就如此忌惮,以为我区区一个贱奴,还能带人逃出你们官府重围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