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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因缘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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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栅居前人声嘈乱。

已近午时三刻,穹隆昏朦,寒风刮开篾席残破的边角,打在屋顶霍霍作响。几个单衣少年围聚檐下,跟前一张竹架的桌案堆满口袋,一只只鼓鼓囊囊,挤得粮衣记册卷叠一隅,墨砚无处摆放。门里一串又急又重的步响,张祐安拽着张秀禾奔出来,姐弟俩一齐拥近桌前,扒开口袋查看。

“墙外扔进来的?”张祐齐一手抓笔、一手端砚,面对遍桌口袋,难掩诧异。

拄仗的老妪正歇坐梯前,听言只应一声,挪侧过身道:“我就挨着窗子,亲眼瞧见它飞入来。”她举起竹杖比划,“隔几里一个,拢共飞进十好几包。我一想,官府送粮也不是这么个送法,便叫上这几个娃娃,尽捡了送来。”

司兴淇也挤进人丛里,看张家姐弟手忙脚乱,索性两手一伸,扯开手边几袋道:“秀禾——这边!我看这几包都是药草!”

张秀禾转过眼去,将手探入袋口一翻,内里果然是分拣干净的药材。“铜芸,甘草……”她眼光一亮,又扒开旁边的翻看,“是药,都是对症的药!”

“还有白米!”张祐安跳起来,手揪两包最肥的口袋,急寻向二哥脸蛋,“二哥——两包,有两包白米!”

未待张祐齐反应,另一边又有人叫道:“祐齐,里面有封信!”

那少年绕过竹桌,捏一封书信递上前。米粘的封皮只字未题,张祐齐接过拆看,甫一展开信笺,便有满纸密字落入眼中。“明日午时,驻兵换防……”他低念,好一阵才仰起脸,望去桌案当中,“这些东西……是,是鲁老爹和学堂同窗送的……”

“是双明他们几个?”司兴淇忙问,“他们放出来了?”

“不,是住镇北的同窗……”张祐齐茫然的眼寻回信纸里,“信便是凡骐大哥写的……我认得他的字。”

桌前几个少年互碰一下眼神。

“这么多药草和粮米……尽是他们送的?”

张祐齐不答,又将那书信从头细观一遍。“这信里还写……他们会再送东西进来,让我们明日午时派人去墙边上,缺什么也可告知他们。”他道,“鲁老爹说,最好将病患隔离照看……法子与张婶说的相类。”

“这鲁老爹是哪个?”老妪在梯上问道。

“便是前年张婶高热,好心施救的那位大夫。”张祐齐合上书札,“我们还未当面谢过他,他竟又给我们送粮药了……”

侧旁张秀禾已归拢药材,扭头嘱咐小弟:“祐安,先将些米去庖房,请几位婶娘煮些热粥送去病舍。”张祐安点点头,抱一只米袋搁下地,又捡得墙边的秤杆和米勺,蹲定那袋白米跟前。“三姐,要称多少米?”他问,“一两……二两够么?”

刚腾出一块写字的空地,张秀禾抹平记册,让他问定住身。“白米……一人要吃多少白米?”她转而去看二哥,“每日二两够么?”

张祐齐也教问住,目光寻向对面,那几个年长些的亦干瞪着眼,各个默不出声。

“尽是白米,老小每日三两,勉强充饥。”梯前老妪徐徐拄起身,“成了年的……四两才够。”

四两?众人张向米袋,这时才觉出它口浅,软软兜敞在张祐安脚边,竟仿佛不比他脑袋宽大。“重症的要多吃些……”张秀禾盯住那米袋呢喃,“那就一人三两——不,重症的三两,轻症的二两五钱。”

地上小儿点着头,舀出一勺白米要称,却左右摸不着秤盘。

有那性急的钻过桌底:“我来!”说着便抢过秤杆,先提起一袋称量。

余人聚凑近前。

“够吃几日?”

那拿秤的眯起眼,将砣绳拨一拨,又拨一拨,口里却不答话,转背夺了张祐安手上的米勺,将那勺白米抖回袋里,重新上钩。

“……只够一日。”他放下米袋。

“一袋一日?”

“两袋一日。”

案前几人早有预料,这会儿却依旧愕得口哑。惟有张祐安算不明白,两手拢那米袋在怀,抓一把微黄的米粒:“这样多的白米,只够吃一日?”

那称米少年丢开秤杆:“只够一日。”

四个字即将众人钉在那里,侧旁一阵点杖声挨近,也俱无知无觉。

“是不是方娭毑记岔了,一人五钱便够?”司兴淇不死心。

背后伸出根竹杖,啪地打上他脚踝。司兴淇吃痛一跳,听那老妪在后道:“那是白米,不是神米。五钱便连只鸡也喂不饱。”众皆回头,但见方娭毑掇条凳子坐下,竹杖朝脚边一点,“官府不是还发了糠么?先煮烂些,掺进粥里,对付三四日也够了。”

“对,还有糠!”张祐齐省过来,“那少称些,先送一日的白米过去。”

“我去拿糠!”人丛里立时有人奔进屋。

“欸,谁先算个数出来?”

“册子呢?先记上!”

七八只手清出案头,又分摞起药袋称量。方娭毑坐观在侧,看他几个认药分袋、起秤报数,耳内乱嘈嘈一团,喉里却笑出来。“怕真是枢苩显灵,不仅阿月的伤大好了,还有中镇人给我们送粮药。”她感叹,“还得是你张家在。从前镇上发瘟,那尽是各掩各门,谁也顾不上谁的。”

张祐齐拿笔蘸饱了墨,记下最后几行药名。“非是我家功劳。”他道,“那天夜里……我心中原也没底。可张婶说,我和大哥都是吃百家饭长大,一定要相信乡邻。我也是那之后才明白,大家本是好人,也都有好心,差的不过心齐罢了。”

那老妪却望远岫长吁,摩挲竹杖光滑的手柄。“心是齐了,只可惜各个力弱。”她道,“雪一落,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打熬不过。”

笔锋一停,张祐齐仰看叆叇阴云,口里呼出的白气飘散半空。

“瞧这情形……今年定要落雪。”他自语。

屋后隐约传来一阵争执声。那声浪愈来愈高,竟渐盖过头顶篾席的拍响,引得门首众人安静下来。“我去看看。”张祐齐站起身。

司兴淇接过笔:“去罢,我来记。”

屋舍后方,底栏前也依样支一张竹案,案头正设在窗下,随时可从内室搬递粮衣药材。张祐齐转过屋角,见得那搬接物件的同窗叉腰窗前,栏下记数的搓揉着脸,对面一个赤脚男子勾在案边,瘦伶伶的身子套一件杂补衣裳,仿佛细竹竿上挑一张破布,遇风即倒。

“出什么事了?”张祐齐趋上前。

两个同窗闷不做声,那赤脚男子却抬起蓬乱的脑袋:“我想……我想讨块麻帕。”

他脸上髭须脏乱,露几片蜡黄皮肤,须发里一双眼睛望过来,目光似有些发直。听出男子话音哆嗦,张祐齐一定,细看才觉对方浑身打抖,双臂紧缠胸前,赤脚践着湿漉漉的泥地,足背烂疮红肿,直爬脚踝。

“缺衣裳么?”张祐齐忙扶上围栏。

栏下同窗放下搓脸的手,声色俱疲:“衣裳被褥俱已发完了。问他要不要柴禾,他又说不要。”

张祐齐拿定主意:“那便先记下来。”他蹲下身,隔着围栏目询那赤脚男子,“阿伯,你住哪一户?今日先领些柴禾,往后有衣裳了,我们便马上送去。”

却是叉腰的同窗答话:“问过了,他家屋子头几日也已经让出来,现下住的苗婶家。”他背贴围栏蹲下,歪着肩冲身旁人耳语:“方才已让人去叫苗婶,一会儿便来。”

张祐齐听罢不言,又朝赤脚男子瞥去。

“不缺柴,”对方还望着他,“我只要一块麻帕……就一块。”

“一块麻帕能做甚?”栏下少年已失耐性,“说了没有,你偏不听,给你看记册又说不识字。二人为公,我们还能诓你不成?”

男子神情恍惚,只勾紧身子杵在案前,冻得青紫的嘴唇开开合合,嘟囔些含混字音,实难听清。三人正难理会,忽听左巷里一连叫唤,竟是个妇人赶将过来,胸前缚两条草结的绳带,背上却不见婴孩,空一个兜袋甩在脊后,七颠八倒地摇摆。

好容易奔停赤脚男子跟前,那妇人直喘粗气。“怎地跑这儿来了?”她咽着声道,“头先已告诉过你,莫说帕子,碎麻布也缝作衣裳了,那里还有剩的!”

那男子痴看栏上,也不知可曾过耳,嘴里只念:“半块……半块也行。”

张祐齐只好问那妇人:“苗婶,这是怎么回事?”

苗婶平住气息,眼神移向那男子。“他爹娘都没了。前日便说要打条麻绦带孝,争些将衣裳也扯坏。”她面现为难,“我说这衣裳净是大家赶制的,撕不得,须得好好穿着。谁想他又四处讨帕子,说是系一块在腰里,也算尽个哀思。”

她有意轻答,赤脚男子却浑不在意,仍自朝栏上道:“只要半块……”

那目光痴得剜肉,张祐齐避开眼,少刻又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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